〔编者按〕本刊去年第8期译载Popper的一篇文章时,曾提到他的第三世界理论。这引起了一些读者的兴趣。本文是他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的演说(1967,8,25;载Objective Knowledge,Oxford,1975),第一次系统阐述了他的这个理论。特译载于此,以飨读者。
Popper提出,人类的主观思维(他所谓第二世界)借物质存在(第一世界)而创造了一个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它类似于动物所创造的蛛网、蜂窝等。但它是客观的,并不是人类有意创造的,不是合乎目的的;它又是自主的,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并反馈于第二世界。就科学说,它包括科学问题、猜测、讨论、批判、论据等等,主要是通过试探性理论和批判谬误而自我发展。传统哲学,柏拉图和黑格尔承认精神的客观性,但神秘化了;经验论只研究主观思维,根本离开了认识论的主题。
Popper是一个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但他的许多观点又包含着许多辩证法因素,这就更值得我们认真研究了。
请允许我首先声明:虽然我是个幸运的哲学家,讲了一辈子课,但对于在一篇讲演中能传授点什么,我还是不抱幻想。因此,在这篇讲演中我并不企图说服你们,我只想激起你们的非议,如有可能,还要惹你们烦恼。
认识论三个论点和第三世界
我也许已激起一些人的非议,说我的讲演是“柏拉图式的世界理论”或“客观精神理论”,可是又听说我反对柏拉图和黑格尔。
这篇讲演主要论题是我常说的(因为没有更好的名称)“第三世界”。为了解释这个用语,我要指出,不要过于认真对待“世界”或“宇宙”这些词,就可以区分出下列三个世界或宇宙:第一,物理客体或物理状态的世界;第二,意识状态或精神状态的世界,或行为的动作意向的世界;第三,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尤其是科学思想、诗的思想和艺术作品。
我希望我之坚持有一个客观的第三世界会使我称之为“信仰哲学家”的人感到烦恼:像笛卡儿、洛克、贝克莱、休谟、康德或罗素一样的哲学家对我们的主观信仰及其基础或起源感到兴趣。相反,我却力主我们的问题是要发现一种更好的和更大胆的理论,更有价值的是批判择优,不是信仰。
在“第三世界”的各种成分中,更突出的是理论体系;但问题和问题状况也很重要。而且我将证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成分是批判论据以及可称之为——类似物理状态或意识状态——讨论状态或批判论据状态的东西;当然还有杂志、书籍和图书馆的内容。
大多数反对者也会承认存在着问题、推测、理论、论据、杂志和书籍。但他们往往说,这些实体基本上都是主观精神状态或行为的动作意向的符号表现或语言表现;而且是交往手段——也即激起其他人类似的精神状态或行为的动作意向的符号手段或语言手段。
我考虑两个思想实验:(1)我们所有的机器和工具都毁坏了,我们所有的主观学问,包括关于机器和工具的主观知识以及如何使用它们的知识也毁坏了。但是图书馆以及我们从图书馆中学到的能力却保存下来。显然,经过许多苦难。我们的世界会重新前进。(2)如前,机器、工具和主观知识都毁坏了,不但如此,所有的图书馆也毁坏了,我们从书本中学习的能力也没有用了。
想到这两个实验,第三世界的实在性、意义和自主程度(以及它对第一、第二世界的作用)也许会清楚一些。在第二个实验中,我们的文明在几千年内不会重新出现。
我在这篇讲演中将为三个主要论点辩护,这些论点都与认识论有关。我把认识论看作关于科学知识的理论。
第一个论点是这样。传统认识论已研究了主观意义上的知识或思想——按照“我知道”或“我在想”这些词通常使用的意义。我认为,这就把认识论研究者引到枝节问题上了:他们想研究科学知识,事实上却研究了一些无关的东西。因为科学知识不单是“我知道”这些词通常意义上的知识。在“我知道”的意义上,知识属于“第二世界”,即主体的世界,而科学知识属于第三世界,即客观理论、客观问题和客观论据的世界。
因此我的第一个论点是:传统的认识论,即洛克、贝克莱、休谟甚至罗素的认识论,严格说来是离题的。这一论点的必然结论是:当代认识论很大一部分也是离题的。
我的第一个论点包含两种不同意义的知识或思想:(1)主观意义上知识或思想,即精神或意识的状态,或行为、反应的意向;(2)客观意义的知识或思想,即问题、理论和论据等等。客观意义的知识完全同任何人声称他知道无关;也同任何人的信仰、不同意的意向或坚持、行动的意向无关。客观意义的知识是没有认识者的知识,也即没有认识主体的知识。
正如通常的语言令人遗憾地没有把第二世界意义上的“思想”同第三世界意义上的“思想”分开的词汇一样,它也没有把“我知道”和“知识”相应的两种意义区分开的词汇。
我的第一个论点是:传统的认识论集中于第二世界或主观意义上的知识,离开了科学知识研究的正题。
我的第二个论点是:对于认识论来说,切题的是研究科学问题和问题状况、科学推测(我认为它只是科学假说或理论的另一种说法)、科学讨论、批判性论据、证据在论据中的作用;以及研究科学杂志和书籍,研究实验及其在科学论证中的价值;简言之,研究多半是自主的客观知识第三世界对于认识论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
第二个论点描述的认识论研究表明,科学家往往并不声称他们的推测是真的,或他们在“知道”的主观意义上“知道”它们,或他们相信它们。虽然一般说来他们并不声称知道,但在发展他们的研究纲领时,他们是根据什么有效、什么无效,什么研究思路可望在客观知识第三世界中获得进一步成果的猜测行动的。换言之,科学家是根据有关可望发展客观知识第三世界的猜测,或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主观信仰(因为我们可称之为某种动作的主观基础)行动的。
但是我还有第三个论点:研究第三世界的客观主义认识论能够有助于大大弄清主观意识的第二世界,尤其是科学家的主观思想过程;但反之则不然。
此外,我还提供三个辅助论点。第一个是:第三世界是人类动物的自然产物,可以比做蜘蛛网。第二个我认为是关键的论点是:第三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自主的,即使我们经常作用于它,并且被它作用:它是自主的,尽管它是我们的产物,它对我们,对作为第二世界,甚至第一世界成员的我们,有一种强烈的反馈作用。第三个是:正是通过我们和第三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客观知识得到发展,知识的发展同生物的发展即动植物的进化十分近似。
研究第三世界的生物学方法
—个生物学家可能对动物的行为感兴趣;但是他也可能对动物制造的某种非生命结构感兴趣,如蜘蛛网、蜂窝、蚁巢、獾穴、海狸坝或动物在森林中踩出的小径。
要区分由于研究这些结构而引起的两类问题。第一类包括有关动物使用的方法,或构筑这些结构时动物行为方式的问题。因此这第一类是由制造动作、动物的行为意向以及动物和产物之间关系的问题所组成。第二类是有关结构本身的问题。它涉及结构所用的材料的化学、结构的几何和物理性质、由特殊环境条件所决定的进化变迁,以及它们对这些环境条件的依赖或适应。从结构性质到动物行为的反馈关系也十分重要。处理第二类问题时,我们也须从它们的生物学功能的观点来看待结构。第二类问题有时会使人联想到第一类有关结构产生的问题。这是必然的,因此这两类问题取决于存在这类客观结构的事实,本身就属于第二类。因此可以说结构本身的存在引起了两类问题,而第二类问题更为基本,它要求于第一类的不过是这一起码的事实:结构是由某些动物以某种方式制造的。
这些简单明白的考虑当然也适用于人类活动的产物,如房屋、工具,或者艺术品。对我们尤为重要的是,这些考虑也可用于我们称之为“语言”以及“科学”的东西。
这些生物学考虑同这篇讲演的主题有什么联系呢?我可以重新表述我的三个主要论点。第一个论点:在哲学目前的问题状况中,最重要的就是认识到区分两类问题——产生问题以及与已产生的结构有联系的问题。第二个论点是:我们应认识到,第二类有关产物本身的问题,几乎每一个方面都比第一类问题更重要。我的第三个论点是,第二类问题是理解产生问题的基础——与最初的印象相反,研究产物本身所能知道的生产行为,要比研究生产行为所能知道的产物要多。这个论点可以描述为反行为主义的和反心理决定论的。
在应用于所谓“知识”时,我的三个论点可表述如下:(1)我们应该经常意识到以下两方面的区别:有关我们个人对科学知识生产的贡献问题,以及有关各种产品、如科学理论和科学论据等的结构的问题。(2)我们应认识到研究产品比研究生产重要得多,即使是为了理解生产及其方法。(3)我们通过研究理论以及支持或反对理论的论据,比较通过任何直接的行为主义的、心理学的或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能够学到更多的发现方法学(heuristics)和方法论,甚至研究心理学。一般地说我们可以通过研究产品学到很多有关行为和心理学的东西。
下面,我要把研究产品的方法称为“客观”研究法或“第三世界”研究法,而把研究科学的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和社会学的方法称为“主观”研究法或“第二世界”研究法。主观研究法的吸引力主要在于:它表示因果关系。因为我承认我主张优先考虑的客观结构是由人的行为引起的。表示因果关系的主观研究法似乎比客观研究法更科学,后者可以说是从结果而不是从原因出发的。我承认客观结构是行为的产物,但我坚持这个论据是错误的。在所有的科学中,通常的研究法都是从结果到原因。结果引出了问题——需要解释的问题,被解释项——,而科学家则试图通过形成一个解释性假说来解决。
所以,我的三个主要论点及其强调客观知识,既不是目的论的,也不是不科学的。
第三世界的客观性和自主性
主观的知识观是错误的,主要理由之一是:它认为没有读者就没有书。只有被人理解了才能实际成为一本书,否则不过是白纸黑字而已。
这种观点在许多方面是错误的。马蜂窝就是马蜂窝,即使它已经空了,不再被马蜂当作窝来用了。鸟巢就是鸟巢,即使鸟从来没有栖身其中。同理,一本书仍然是一本书,即一种产品,即使它从没有被人读过(今天这已是司空见惯的)。
而且,一本书以至于一个图书馆,甚至根本不要人写:一套对数丛书可以用计算机制造和印刷。它还可能是最好的对数丛书,可以一直包含到五十位小数的对数。可以把它输送到图书馆,但也许会发现用起来太不方便;在有人利用以前也许过了许多年;其中许多数字(代表数学定理)也许在人类生活在地球上的时候从来没有人看过。然而这些数字中每一个都包含着我所谓的“客观知识”;我是否用这个名字称呼它,并不重要。
几乎每一本书都这样:它包含着客观知识,真实的或虚假的,有用的或无用的;是否有人读过,是否有人理解它的内容,几乎是偶然的。一个人读了并且理解了一本书,是不多的。即使比较多见,也会有许多误解和曲解;而且把白纸黑字变成一本书或客观意义上的知识实例的并不是现实的、有点偶然的避免这些误解。宁可说是更为抽象的东西。它之所以成为一本书,是它之被理解或者被解释、被误解或者被曲解的可能性或潜在性。即使永远不曾实现这种可能性或素质,它也存在着。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们可以想象人类灭亡以后,某些书籍或图书馆也许会被我们文明的后继人发现。这些书籍也许会被解读。它们也许是以前从未读过的对数表。这就很清楚了:一个东西成为一本书所不可缺少的,既不在于思想动物的创作,也不在于它实际上曾被读过或理解过,只要它可以被解读就够了。
因此我们可以说,有一类柏拉图式的自在的书、自在的理论、自在的问题、自在的问题状况、自在的论据等等的第三世界。我还断言,即使这个第三世界是人类的产物,也会有许多自在的理论、自在的论据和自在的问题状况从未提出过和理解过,也许永远都不会。
现实的和可能的理论、书本和论据的第三世界,大部分都是实际出版的书籍和已提出的论据的出乎意料的副产品。也可以说是人类语言的副产品。语言本身是为了其他目的而活动的并非有意的副产品。
在丛林中动物踩出来的小径是怎么出现的?某个动物也许为了找到一个饮水处而突破了下层林丛。其他动物则发现利用这一足迹最方便,因此由于使用而把它加宽和改进了。这不是有计划的——这是要求运动方便或迅速的一个并非有意的结果。路就是这样开始形成的,语言和其他有用的机构也是这样出现的,这样因为有用而存在和发展的。它们不是有计划的或有意的,在它们出现以前也许并不需要它们。但它们可以创造一种新的需要,或者一组新的目的:动物或人的目的——结构不是“既定的”,它是借某种反馈机制之助从以前的目的中,从目的所在或非目的所在的结果中发展出来的。于是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可能性或潜在性的宇宙:一个很大程度上自主的世界。
自主性思想是第三世界理论的中心思想:虽然第三世界是人的产物,人的创造,反过来,正如其他动物的产物一样,它创造了自己的自主性领域。
有无数的例子。最使人吃惊,也最应作为典型记住的例子,也许在于自然数理论之中。我同意布劳威尔的意见:自然数系列是人建立的。但我们创造了这个系列,它又反过来创造了自己自主的问题。奇数和偶数之间的区别不是我们创造的:它是我们创造的一个并非有意和不可避免的结果。当然,素数同样是并非有意的自主的客观事实;就素数来说,很明显许多事实还有待我们去发现:有类似哥德巴赫猜想那样的猜想。这些猜想虽然间接指我们创造的对象,直接指的却是从我们创造中所涌现出来的我们不能控制或影响的问题和事实:它们是难于应付的事实,有关它们的真理也常常是难以发现的。
但是自主性只有部分是:新问题导致新的创造或结构,因此可把新的对象加进第三世界。每一个这种步骤将创造出新的并非有意的事实;新的意外问题;以及常常还有新的反驳。
从我们的创造物到我们自己,从第三世界到第二世界,也有一种最重要的反馈作用。因为新问题的涌现推动我们去作新的创造。
这个过程可以用下列有点过于简单化的图式来描述:
P1→TT→EE→P2
这就是说,我们从某个问题P1出发,进而有一个试探性解决或试探性理论TT,它也许(部分或整个)是错误的;不管怎样都有待于消除谬见EE,这可以由批判讨论或实验检验组成;无论如何新的问题P2都是从我们自己的创造性活动中产生,而一般并不是由我们有意创造的,而是自主地从新的关系领域中涌现出来的,我们不得不使这种关系同每一个行动并存,尽管我们无意如此做。
第三世界的自主性,第三世界对第二世界以及甚至第一世界的反馈作用,是知识发展最重要的事实。
把我们的生物学考虑贯彻到底,就很容易看到,它对达尔文进化论具有重要意义:它可以解释我们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提高自己。或者更文雅地说,它有助于解释“突生”现象。
语言、批判和第三世界
人类最重要的创造,以及对我们自己,尤其是对我们大脑具有最重要的反馈作用的,是人类语言的高级功能,尤其是描述功能和论证功能。
人类语言同动物语言共有两种低级的语言功能:(1)自我表现,(2)发出信号。语言的自我表现功能或征候性功能是明显的:所有的动物语言都是某一机体状态的征候。信号或发放功能也是明显的:我们并不称任何征候是语言的,除非我们假定它能在另一机体中释出某种反应。
人类语言两个最重要的高级功能是(3)描述功能和(4)论证功能。随着描述功能涌现出具有调节作用的真理观念,即描述符合事实的观念。论证功能以描述功能为前提:从具有调节作用的真理、内容、逼真性观念的观点对描述进行批判。
这里有两点十分重要:(1)没有体外描述语言(像工具一样)的发展,就不可能有我们批判讨论的对象。但随着描述语言(还有书写语言)的发展,就可能涌现出一个语言的第三世界;只有这样,并且只有在第三世界中,理性批判的问题和标准才能发展。(2)我们应该把我们人类、我们的理性归功于语言高级功能的这种发展。因为我们的推理能力不过是批判论证的能力。这一点表明,集中于表现和交往的所有人类语言理论是无效的。如我们将看到的,人们常常说有意表现自己的人类有机体,结构上很大程度依赖于语言的两种高级功能的涌现。
随着语言论证功能的进化,批判成为进一步发展的主要工具。(逻辑可以被认为批判的工具。)语言高级功能的自主世界成为科学的世界。而原来是对动物世界以及对原始人都有效的图式。
P1→TT→EE→P2
成为借助系统的理性批判通过消除谬见以发展知识的图式。它成了用理性讨论探索真理和内容的图式。它描述了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提高自己的方式。它对突生进化和我们通过选择和理性批判而自我超越提供了理性的描述。
总之,虽然“知识”的含意像所有的词一样并不重要,但区分词的不同意义是重要的:(1)主观知识是由某些天生的动作意向以及这些意向的获得性改变组成。(2)客观知识如科学知识,则是由推测性理论、待解决的问题、问题状况和论据组成。所有的科学工作都是为了发展客观知识。我们是发展客观知识的工人,正如工匠建造教堂的工匠一样。
语言、问题的提出、新的问题状况的出现、竞争着的理论、用论据互相批判,所有这些是科学发展的不可或缺的手段。人类语言最重要的功能是描述功能和论证功能。当然这些功能的发展是我们的作为,尽管是我们行动无意的结果。因此只有在语言中批判性论据和客观意义的知识才能成为可能。
第三世界的进化,对我们自己——我们的脑、我们的传统(任何人都只能从亚当那里出发,不会走得更远)、我们动作的意向(即我们的信仰)的反作用或反馈作用,是不大会估计过高的。
相反,传统的认识论对第二世界即作为某种信仰——可证明的信仰,例如基于知觉的信仰感兴趣。结果,这类信仰哲学不能够解释(甚至不去努力解释)科学家批判他们的理论从而扼杀这些理论的决定性现象。科学家努力消除他们的虚妄理论,努力让它们死亡,代之以别的理论。信徒——不管是动物或是人——则随他的虚妄信仰而死去。
历史的评论
柏拉图柏拉图也许是第三世界的发现者。正如怀特海所指出,整个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的脚注。我只提出三点简短的评论。
(1)柏拉图不仅发现了第三世界,而且部分发现了第三世界对我们的影响或反馈作用:他了解我们试图把握他的第三世界的理念;他也了解我们把理念用作解释。
(2)柏拉图的第三世界是神圣的,不变的,当然也是真的。而我的第三世界是人造的和变化的,不仅包含真实的理论,也包含虚妄的理论,尤其是尚待解决的问题、推测和反驳。柏拉图这位辩证论证的大师认为论证只是一种导致第三世界的方法,我却认为论证是第三世界最重要的成员,更不必说待解决的问题了。
(3)柏拉图认为形式或理念的第三世界给我们提供了最终解释。他写道:“我想,如果除了绝对的美的理念以外还有什么美,那么它之所以美的唯一理由就是:它在绝对的美中也有一份。这种解释适用于一切。”这是最终解释的理论,在这种解释中解释项不可能也不需要作进一步的解释。这就是用本质解释的理论,即用表示本质的词解释的理论。
结果,柏拉图设想的第三世界对象类似于非物质的东西,或者类似于恒星或星座——尽管我们的精神不能接触,但可以凝视和直观。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第三世界成员——形式和理念——是事物的概念,或事物的本质或本性,而不是理论、论据或问题。这一点对哲学史意义最为深远。到今天大多数哲学家都要么是唯名论者,要么是我所说的本质论者。他们对词的“本质”意义比对理论真伪更感兴趣。但我们却应该对理论、真理、论据感兴趣。概念一部分是提出理论的手段,一部分是总结理论的手段。不管什么情况下,它们的意义主要是工具性的,他们总要被其他概念所取代。
黑格尔黑格尔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但柏拉图的“形式”或“理念”是客观的,同主观精神中的意识观念毫无关系。黑格尔的观念是意识现象:想到它们自身的思想,居住有某种意识、某种心或“精神”,它们同这“精神”一起变化或进化。黑格尔的“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可以变化,这是他的精神同我的“第三世界”比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更相似的唯一点。二者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则是:
(1)按照黑格尔的看法,虽然客观精神(包括艺术创作)和绝对精神(包括哲学)都是由人的创造所组成;但人没有创造性。是人格化的客观精神推动着人,宇宙的神性自我意识:“个别人……是工具,”是时代精神的工具,而他们的工作、他们“有重大意义的事业”之“准备和担当与他们无关”。因此我所说的第三世界自主性及其反馈作用,在黑格尔那里具有无上权威:这是他的体系唯一表现他的神学背景的方面。相反,我主张个人的创造性,一个人和他的工作之间的交互作用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在黑格尔那里,这一点却退化为:一个伟大的人,类似于时代精神表现于其中的介质。
(2)尽管在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我的进化图式P1→TT→EE→P2之间表面上相似,却有一个基本的区别。我的图式是在探索真理的起调节作用的思想之下通过消除错误起作用的,在科学的水平上是通过有意识的批判起作用的。当然,批判在于寻找矛盾和消除矛盾,造成的困难构成新的问题(P2)。因此,消除错误导致客观意义上的知识的客观发展,导致客观逼真性的增长:使接近(绝对)真理成为可能。黑格尔却是相对主义者。他不认为我们的任务是为了消除矛盾而找出矛盾,因为他认为矛盾同无矛盾的理论体系一样好(或前者比后者更好):它们提供精神借以推动自己的机制。因此在黑格尔的自动作用中,理性批判和人的创造性一样不起作用。
(3)柏拉图让他的实体化理念住在神圣的天国,黑格尔则把他的精神人格化为神的意识:观念在于其中,正如人的观念在于人的意识之中。他的学说是,精神不仅是有意识的,而且是某种自我。相反,我的第三世界同人的意识毫无相同之处;虽然它的第一批成员是人类意识的产物,但完全不同于有意识的观念或主观意义上的思想。
经验论经验论,例如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经验论,必须放在它的历史环境中理解:它的主要问题,简言之即宗教与反宗教;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从理性上辩护与科学知识相比较的基督教或它的可辩护性。这说明了为什么知识完全被看成是一种信仰——用证据尤其是知觉证据、我们感官的证据所证明的信仰。
这种立场可以分析为一连串等式:P被感性经验证实或证明=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P=我们相信、判断、断言、同意或知道P是真实的=P是真实的P。
把证据或证明和被证明的断言合并起来的这个立场的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坚持这种立场的任何人本当抛弃排中律。因为这是明显的,可以发生这样的情况(这实际上是正常情况),即P和非P可能都得不到已有证据的充分证明。但是这一点在布劳威尔以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
这种未能抛弃排中律在贝克莱那里尤其惊人。如果存在=被感知,那么任何有关实在的陈述的真理性,只能用知觉陈述来确立。但贝克莱同笛卡儿十分相似,他在《对话》中提出,如果“没有理由相信”,我们就应该抛弃P。然而不存在这种理由同不存在相信非P的理由是可以相容的。
发现的逻辑和生物学
从客观主义观点看,认识论即知识发展理论。它是解决问题的理论,即构思、批判性讨论、评价以及批判检验的理论,竞争的推测性理论的理论。
我现在认为,对于竞争的理论,说“评价”或“估价”或“偏爱”其中一种,比说“接受”也许更好一些。什么字眼关系不大。用“接受”也无妨,只要记住所有的接受都是试验性的,而且像信仰一样,具有短暂的和个人的意义,没有客观的和非个人的意义。
对竞争的理论的评价或估价,部分在检验之前(先验地),部分在经验之后(后验地)。在检验之前理论的(经验)内容,与理论的(实际)解释能力、即解决以前存在问题的能力密切有关。正是这些问题引起了理论,在这些问题上,这些理论是竞争的理论。
只有就以前存在的那组问题才能对理论作出(先验的)评价,才能比较它们的价值。它们的所谓简明性也只有就它们竞相解决的问题才能比较。内容和实际解释能力对于理论的先验评价是最重要的起调节作用的观念,它们与它们的可检验性程度密切有关。
对于理论的后验评价,最重要的观念是真理,或者由于我们需要一个更可理解的可资比较的概念,我称之为“接近真理的程度”或“逼真性”。尽管没有内容的理论可能是真理(例如同义反复),逼真性基于真理性内容的调节性观念,即基于理论的有意义的、重要的真实结果数量的观念,这是很重要的。因此一种同义反复,尽管是真实的,而真理性内容为零,逼真性为零。当然它的概率是1。一般地说,内容和可检验性以及逼真性,可用不可几性量度。
对理论的后验评价,完全取决于经得起严格的和精巧的检验的程度。但是严格的检验反过来以高度的先验的可检验性或内容为先决条件。因此对理论的后验评价主要取决于它的先验价值:先验地令人乏味的理论并不需要检验,因为它的低度可检验性先验地排除了它能经受真正重要的和有意义的检验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高度可检验的理论是有意义的和重要的,即使它们不能通过对它的检验°我们可以从它的失败中学得很多。它的失败可能富有成果,因为可以提示如何构思一个更好的理论。
然而对先验评价基本重要性的所有这种强调,最终可被解释为由于我们对高度的后验价值——对获得具有高度真理性内容和逼真性理论的兴趣所致,尽管它们当然总还是推测的或假设的或试验性的。我们的目标是不仅在理智上引人入胜并高度可检验,而且实际上要比竞争者更好地通过严格检验、解决它们的问题更好的理论,而且如果它们的推测性质由于它们之被反驳而显示出来,会提出新的、意料之外的和富有成果的问题。
因此我们可以说,科学从问题开始,进到科学给予批判性评价的竞争理论。对其逼真性的评价尤为重要。这要求严格的批判性检验,因此以高度可检验性为先决条件,可检验性又取决于理论内容,因此可先验地加以评价。
在大多数情况下,而且在大多数有意义的情况下,理论终将瓦解,从而提出新的问题。所完成的进展,可以用原来的问题和由于理论瓦解而产生的新的问题之间的智力差距来评价。
这种循环又可用我们反复使用的图解来描述:问题P1——试验性理论TT——评价性消除错误EE——问题P2,评价总是批判性的,目的是发现和消除错误。知识的发展不是反复的或累进的过程,而是消除错误的过程。它是达尔文式的选择,不是拉马克式的教导。
这是从客观观点对认识论的扼要描述:旨在发展客观知识的方法或逻辑。它虽然描述第三世界的发展,但也可以解释为生物进化。动物甚至植物也是问题解决者。他们也用竞争的试探性解决和消除错误的方法解决问题。
动植物使之与它们的解剖和行为结合为一体的试验性解决,类似于理论的生物学。反之亦然:理论(正如许多类似蜂窝的体外产物,尤其是体外工具,如蜘蛛网)与体内器官及其功能活动的方式是相应的。同理论一样,器官及其功能是对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试验性适应。同理论或工具一样,新的器官及其功能,还有新的行为,对它们有助于改变的第一世界施加的影响。(一种新的试验性解决种理论、一个器官、一种新的行为——可发现一种新的虚的生态环境,从而可把一种虚的环境变为一种实的环境。)新的行为或器官也可导致新问题的涌现。在这方面,它们可影响进一步的进化进程,包括新的生物学价值的涌现。
这一切也都适合于感觉器官。更明确地说,它们结合着类似于理论的期望。感觉器官如眼睛,准备对某些经过选择的环境事件——对它们所“期望”的那些事件,而且只对那些事件作出反应。像理论(或偏见)一样,一般看不见其他事件:看不到它们不理解、不能解释的事件(因为它们与机体试图解决的任何特定问题不相应)。
古典的认识论认为,我们的感性知觉是“被给予的”,是“资料”,通过某种归纳法一定会从中形成理论。这种认识论只能说是达尔文以前的认识论。不能不考虑:所谓的资料事实上是适应反应,是结合着理论和偏见以及像理论那样孕育着推测性期望的解释;不可能有纯粹知觉,纯粹资料,正如不可能有纯粹的观察语言一样,因为所有的语言都孕育着理论和神话。正如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不能预见或不能预期的东西一样,我们的语言也不能描述它,尽管我们的语言也能够发展,像感官能够在体内和体外发展一样。
理论或期望与我们感官本身结合在一起,这个事实表明,归纳认识论甚至还没有迈出一步就垮台了。从感觉资料或知觉出发,把我们的理论建立在它们之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不建立于理论(或期望——即用语言阐述的理论的生物学先驱)之上的感觉资料或知觉。因此,资料不是理论的基础,也不是理论的保证:它们并不比我们任何的理论或“偏见”更可靠,如有区别,倒是更不可靠一些。感觉结合着原始的未经批判而接受的理论对应物,并没有受科学理论那样广泛的检验。而且不存在摆脱理论的描述资料的语言,因为神话(即原始理论)同语言一起产生。没有一种生物,动物或植物,是没有问题和他们的试验性解决的,解决就是理论对应物;然而可以有、看来也的确有没有感觉资料的生命(至少在植物中)。
因此生命的前进类似科学的发现,从老问题到发现梦想不到的新问题。而且这个过程——发明和选择的过程——本身包含着涌现一种理性的理论。导致新水平的突出步骤首先是新问题(P2),它是通过老问题(P1)的试验性理论解决(TT)的消除错误(EE)而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