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作者是当代著名的大数学家之一,曾参加过美国研制原子洋与核弹的早期研究工作。本文节译自他的《一个数学家的历险》一书。在这一段中,作者从科学家的角度,叙述了美国试制原子弹基地洛斯阿拉莫斯的工作情况,记载了他根据亲身经历对那里的一些主要科学家,如泰勒·费米、冯?诺伊曼等所作的评述。文中还谈到了科学家们在那里的生活与思想,也述及了作者自己对科研工作的体会与对科学思维的一些看法。
1943年冬我们来到了一个遥远、偏僻、毫不引人注目的小站——新墨西哥的拉美。那里阳光灿烂,空气清寒,令人心旷神怡,即使地上白雪皑皑,却还是感到十分暖和——与麦迪逊(Madison)的严冬构成了有趣的对比。汽车进入圣大夫(Santa Fe),到达了巨大的洛斯阿拉莫斯复合体的入口处。
我们进了一间办公室,在那儿我惊奇地看到了冯 · 诺伊曼(Von Neumann)。他正在与一位身材中等,眉毛浓厚,表情严肃的人进行着深谈。那个人在黑板前踱来踱去,稍微有点披。这就是泰勒(Edward Teller)。诺伊曼给我们作了介绍。
他们交谈的内容,我只能懂个大概。在黑板上有一些很长的公式,把我给吓住了。看到所有这些复杂的分析,我有点目瞪口呆,怕自己将无法作出任何贡献。但是,时间一天天消逝,出现的还是同样的那些方程,而并不是如我所想象的过几小时就会有所变化。我恢复了信心,重新出现了对这些理论工作能所有所作为的希望。
我懂得一点理论物理。当然天文学是我的第一爱好,其次是物理和数学。在哈佛大学我还曾开设过古典力学的课程。但是抽象地了解物理学是一件事,实际处理关于实验数据的各种问题,如来自于洛斯阿拉其斯最新技术的那些,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发现最需要具备的能力是能对物理情景进行视觉的,甚或是触觉的想象,而不只是对所面临的问题能作出逻辑的描述。
对物理问题的感觉与纯理论的数学思维是完全不同的。很难指明是哪一种想象能力,使得人们能够猜测或估计出物理现象的进程。看来在这方面能力较强的数学家为数极少。例如,诺伊曼就几乎没有这种直觉,这种“穿透事物”的感觉。他不喜欢对给定的物理情景可能会产生什么反应作出猜测。他的记忆主要是听觉的而不是视觉的。
另一种看来十分重要的本领是能切实掌握十几个物理常量,不单是它们的数值,还要对它们的相对重要程度与相互关系能有真正的领会。也就是说要有一种能作出“判断”的直觉能力。
我当然知道一些常量的数值,像光速和别的3、4个基本的常量,如普朗克常数h,气态常数R等等。很快我就发现,如果某人对不多于一打的辐射与核常量能有真正的领会,那么在想象原子世界内部时,他就几乎能够感触到它,在计算更为精确的关系之前,就能够立体地,定性地把握它的形象。
泰勒,我预定在他的组里工作,在第一天就跟我谈了数学物理问题。对以后称之为热核炸弹,而当时正在发展之中的“超级”炸弹的想法,这种理论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能够释放出巨大能量的那种热核反应的思想,当然是早已有之的。1930年,物理学家阿津生(Geoffrey. S. Atkinson)和荷德曼(Fritz Houtermants)就在一系列论文中,讨论了它们在星际内部反应中的作用。泰勒、贝斯(Bethe)、柯诺宾斯基(Konopinski),我认为还有其他一些人,都确信可以通过使用铀裂变引爆来触发热核反应。
贝斯是理论部门的头儿。实际上,正是他和巴却(Robert F. Bacher)在“现代物理评论”上的一系列论文,成了洛斯阿拉莫斯的科学家们的“圣经”。在那些文章中包括了主要的理论思想和到那时为止的实验事实。贝斯——因他对太阳和其他星球中能量产生的机械结构的早期发现(所谓的碳循环),现在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在数学物理的技巧上是一位名家。如费曼(Feynman)曾指出的那样,在洛斯阿拉莫斯,他做着严格而又确定的工作,就像是一艘旗舰,带领着由较小战舰组成的分舰队,一批年轻的实验理论工作者,稳稳地驶向前进。他是那类拔尖人物中的一位,对他们一开始我只是尊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持续发展为爱戴和钦佩。
泰勒希望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基本工作方面留下他个人的标记,首先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去研究裂变炸弹。他力促要搞较弱的爆炸,要稀释材料等等。不顾柯诺宾斯基等人得出的此种计划前景暗淡的计算结果,他还是想方设法要大家接受他的那一套。这样与理论部门的领导贝斯的合作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由于泰勒与贝斯之间的不和日趋频繁,越加尖锐,泰勒威胁着要离开。奥本海默(Oppenheimer)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位有才华的科学家,就同意他和他的小组独立于计划的主线,在一个未来方向的领域进行工作。这就是泰勒怎样会把他所组织的理论工作集中到“超级”上去的缘由。柯诺宾斯基,威斯柯夫(Weisskopf),塞柏(Serber),威廉拉里泰(William Rarita)和其他许多人都对它作出过专门的贡献,但正是泰勒主持了这项工作,并在战争期间把它推向前进。
至于我自己,在搞了爱德华(Edward)问题那个第一项工作以后,兴趣就转移到了另外的一些有关问题,其中之一是中子增殖的统计问题。从纯数学角度看来,我感到这个问题比较容易捉摸。就分枝模型与增殖模型的一些问题,我与霍金斯(David Hawkins)进行了讨论。我们写了一篇报告,研究了增殖分支过程。它有一些实际应用,并与用少量中子引爆炸弹的问题有关。弗兰克尔(Stan Fraenkel)和弗曼从工艺的角度,以较古典的方式对这个问题也进行了研究。我们的论文可认为是一门数学理论的开端,它是概率论的一个子论域,即后来大家知道的分枝过程理论。
我也与诺伊曼和柯尔金(Calkin)就流体力学问题,特别是那些与内向爆炸过程有关的问题,进行了交谈。出乎意料的是,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数学家的那种纯抽象思考的习惯,在处理那些比较实际、比较专门,且较易捉摸的问题时,立即发生了作用。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在纯数学的思维模式与物理的思维模式之间,有过什么“缝隙”,但许多数学家却对此一再加以强调。适于智力分析的任何东西,我都觉得是适意的。我并不是指的严格的思维与比较模糊的“想象”之间的差别。即使对数学本身,也不完全是严格性的问题,在开始,更主要的是合理的直觉和想象,还有反复进行猜测的问题。总而言之,大多数的思维可以看成是对一系列进展的综合或者归纳。它按三段论方式进行,有时通过探索即可持续不断地步步深入,有时要按开始时不一定显示出来的某些方向前进(我把这称之为“勘探性的侦察”),并需要不断尝试各种可供替换的途径、这一切是五光十色、相当复杂的,很难用那种读者能够满意的方式加以描述。但是我希望这种就科学思维问题进行的个人分析,能够成为本书的一个很有意思的部分。
我记得早在1944年与诺伊曼进行过一次长达数小时的讨论,谈到了计算内向爆炸过程的一些方法,它们比他和他的合作者原先设想的那个纲要要现实得多。流体力学问题易于表述,但很难计算,不仅仅在具体细节上,即使在数量的级别上亦是如此。
特别,如在确定同压缩与压力有关的某些数字的数值时所遇到的那些问题,以及诸如此类的另一些问题,求得的这些数值,误差应该,比如说在10%以内,或者更精确一些。但是在原先的那个纲要中,所做的那些简化,从本质上看,将使它甚至不能够保证精确度在2或3之间。诺伊曼和其他数学物理学家所建议的那些精致的捷径与理论的简化,在我看来都是不合适的。在这次讨论中,我强调了纯粹功利主义的想法,认为必须通过简单的强行突破——比较实际的大量的数字计算一来对整个问题进行直接的摸索。在1944年那个时期,利用已有的计算能力,还无法达到必要的数字计算所需的那种精度。这是推动发展电子计算机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洛斯阿拉莫斯年轻人很多。我那时34岁,但已算是比较大的了。那些年轻人的出众才华及其五花八门的专业领域,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大体上讲,他们在研究的深度上要比在广度上更擅长、更自如些。而那些年龄较大的科学家,他们中有许多是出生在欧洲的,则具有较为广博的知识。但是科学已演变成如此的头绪繁多,专业化又取得了迅速的进展,要同时既掌握全局又了解所有的细节就是极其困难的了。
在聚会厅人们可以看到多达8到10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同时用餐,拉比、劳伦斯、费米、布洛克、玻尔、查特威克(Rabi,Lawrence,Fermi,Bloch,Bohv,Chadwick)等人。他们的兴趣非常广泛。因为物理学拥有比数学更多的确定且又明显的中心问题,分布在许多个几乎是彼此独立的思考领域。他们不仅在考虑主要问题:建造原子弹同与原子爆炸现象有关的各种物理问题——这是计划严格规定的工作,也在考虑许多更一般的问题:物理学的本质,物理学的未来,核实验对未来技术的影响以及另一方面,对物理理论的未来发展的影响。此外,我记得在很多次餐后讨论中,还谈到了科学哲学的问题。
如此众多的有意义人物,其共同并发的智力品质及持久的通同协力,当然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在整个科学史上,与这样的大规模集中,甚至是稍微接近一点的现象,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哪些人是这次奇特相会中的佼佼者呢?诺伊曼、费米、贝斯、玻尔、弗曼、泰勒、奥本海默、弗利奇(O. R. Frisch),威斯柯夫、塞格雷(Segrè)和其他的一些人,我已经勾划过他们中间某些人的个性,下面再描绘几位。
可以把良好意识的精华看作为费米的思维特征。他意志坚强,善于自持,坚韧不拔但并不顽固,随时随地在仔细地考察各种可能的细枝末节。他决不放过展现在面前的任何一个机会,它们往往是在科学工作的随意观察中,偶然出现的。
有一次我们谈到了另一位物理学家,他认为他的特点是系统化得过了头。但是他也告诉我,他喜欢有条不紊地系统化地开展工作,以使每件事情都被考虑进去。但同时他又决定,要他的门生每天至少花一小时时间,不受任何拘束地玄思苦索。我喜欢这个结论,需要非系统的系统思维方式。在费米胸中,蕴藏着一整套重要物理规律和效应的心理图像,他也拥有良好的数学技巧,不过只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实际上,它远远不只是一种技巧,而且是一种分析问题的方法,一种各个击破的方法。由于我们对于内省的知识有限,现时还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与其说它是“科学”,还不如说这是一门“艺术”。我认为费米是极为理性的。让我阐释我的意思:狭义相对论是奇怪的,非理性的,看来与以前所知道的那些背景相悖。不存在通过同已有的思想进行类比而发展它的简单途径。可能费米将不会试图发展那样类型的某种变革。
我想他对重要事物具有一种超人的感觉。他并不轻视对那些所谓较小的问题所开展的工作,而同时,对于物理事物的重要性的次序保持着清醒的认识。这种品质在物理学中比在数学中更为重要,因为数学不如物理那样与“现实世界”那么独特地联系着。十分奇怪的是他作为一个数学家而开始工作的。在他的第一批得到了优雅结果的论文中,有些是研究关于遍历性运动问题的。只要他愿意,他就有能力研究随便什么数学问题。出乎我意料的是,在一次散步时,他谈到了由统计力学所引出的一个数学问题,这个问题奥克斯吐比(John Oxtoby)和我已在1941年解决了。
诺意曼和费米在个性上是完全不同的。也许诺意曼的兴趣要比费米广泛一些。在讲课或在向科学集会所作的报告中,他们显示了各自不同的风格。诺伊旻毫不在意地显示自己的才气或其特殊的才能;而费米则恰恰相反,致力于追求极度的纯真,使他所讲的内容显得是那样的自然、直接、明快、清楚。学生在回家以后,往往无法再现费米对某些现象所作的那种简洁得警人的解释,或是掌握他用来数学地处理某个物理问题的仿佛是十分简单的想法。反之,在诺意曼身上却显示了他逗留过的德国大学的影响。他竭力避免夸大其词,可是他的语言结构却可能是复杂的,虽然其完美的逻辑总是给他的用词以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们相互给对方以极高的评价。我记得有一次讨论到了费米曾考虑过的某个流体力学问题。诺伊曼提出了一个需要应用某种形式数学技巧的思路。事后费米以赞叹的口吻告诉我说:“他真是一个行家啊,对吗!”至于诺伊曼,他总是把成功的外部标志看得很重,费米获得的诺贝尔奖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存些人通过直觉得到了结果,有些人看来是出于幸运而获得了成功。对他们的这种能力,诺伊曼相当羡慕,非常欣赏。特别对费米显然是轻易地获得的基本物理发现,他的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最后费米也许是下述意义下的最后一位全能物理学家了:他熟悉理论,在许多分支作出了开创性的工作;知道如何安排实验,甚至是亲自动手执行;他还是在理论与实验二方面都极其伟大的最后一位巨匠。
屈里尼达(The Trinitg)试验,广岛,V-j日,几乎在原子弹爆炸的同时,洛斯阿拉莫斯的故事也在世界上爆炸了。对这个秘密的战时“计划”的报道挤满了报纸的版面。它的行政首脑们当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在广岛事件以后发表的许多访问记中,有一篇说,劳伦斯“谦虚地承认”,按访问者的说法是“他对原子弹负有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多的责任。”其他一些人做的,或被报道说作了的那些类似的声明,充斥了各种通讯手段。报道说,奥本海默在屈里尼达试验初爆时发出了可怕的闪光以后,引用了(Bhagavad Gita的)印度史诗中的话来描述自己的感觉:“我脑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我已经成了黑暗的王子,宇宙的破坏者。”
当我在报纸上读到这条报道时,我脑中真的闪过了另外一个想法,想到了战前柏林一则“供膳”的故事。一群柏林寄宿生正围着一张桌子用餐,各人都自己动手取用他应有的一份。一个人正从盘中取走大部分的芦荀。这时另一个人站了起来,羞答答地说道:“对不起,哥尔德伯先生,我们也都喜欢芦荀啊!”于是“芦荀”这个词在我们的私人谈话中就成了一个代名词,用以表示那些从科学工作或其他合作完成的功绩中,企图夸大自己的作用,攫取过分声誉的那些人。
但是,像这一类的轻率言行并不能缓解普遍存在着的一种预感,就要进入一个将被称为原子世纪的历史时代了。战争结束了,整个世界,整个国家都要重新加以组织。生活必将发生变化。
[节译自《Adventure of A Mathematician》,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