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仅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导致了经济的持续增长,而且,还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扩展着人们思想的视野。从这一意义上说,“科学”已经在表现着“时代精神”了。

一八八九年为世界博览会而建造的艾菲尔铁塔,被看作巴黎的象征之一。它使我们回想起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巴黎。那时的巴黎不仅是“艺术之都”,同时也是“科学技术之都”。

连广播还没有发明的当时,艾菲尔铁塔是根本“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即便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恐怕也很难说是个出色的建筑。但是作为人类建造的最高建筑物,它是具有巨大象征意义的。虽然众多的艺术家对此疾首蹙眉,但艾菲尔铁塔还是和圣母院齐名而成为象征巴黎的建筑。

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相继建造了若干类似艾菲尔铁塔的科学技术纪念物,布鲁克林桥、帝国大厦即其显例。当然,这些建筑物在当时是为了实际应用,但如今看来却有了比其实用性更为重要的一面。显而易见,它们的主要目的在于夸耀“大”与“力”。

即使不留下纪念物,“科学技术时代”的许多发明,至少在当时与其说是具有实用性,还不如说更多地具有象征的意义,飞机即是一例。它是为实现人类像“鸟一样飞翔”的梦想而发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才使人们真正认识到了飞机的实用价值。

力量能量

回顾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前半期的科学技术是怎样体现其“时代精神”的。那个时代的人们又是孕育着什么样的梦幻。所谓的“时代精神”,可以说是在人类与自然的斗争中,通过科学技术而感知人类自己的“力量”,并把这种力量镌刻在有形的事物之上。“更大、更高、更快、更强”就是那个时代的口号。

建筑物的高度、桥梁的跨度、隧道的长度、列车的速度、飞机的续航距离等等,所争的都是“最”的纪录,所比的全是名次的先后。这有如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运动成绩,或者进一步成为国家威信的象征和个人英雄行为的表现。这又使人想起了一夜之间飞越大西洋而不着陆的圣 · 路易斯的林德巴尔,由一个无名的费年转瞬之间一举成名位于世界英雄之列的往事。

现在看来,那个时代的中心观念是物理学概念上的“力”或“能量”。这就是产业革命以来西欧文明的中心观念。所谓产业革命可以归结为支配和利用更多的能量。更现实些,又何尝不可把它说成是十六世纪以来近代西欧文明的中心观念。

其实,与其说其目的是为了把物理学上所谓的能量用来造福人类,还不如说是为了自我的目的取得并利用更大的能与力。取代中世纪宗教的近代科学,是以力与能的科学物理学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从而便产生了对能的崇拜。由此看来,近代科学技术就是当建造显示力与能的纪念物时出现的道理就不言而喻了。

当我们看到过去所谓“近代”的机器时,留下强烈印象的是它的粗糙和庞大,产生的是一种压抑感。英国博物馆等处收藏的产业革命初期的机器,都是特别庞大和笨重的。

一看便知,这些机器效率很低,它所夸耀的不过是压制他人的力。同艾菲尔铁塔和帝国大厦一样,很容易体会到它的“时代精神”。

人类梦幻的变迁

二次世界大战后,这种“时代精神”发生了变化。科学技术的迅速进步,带来了“技术革新”,它给人类生活以越来越大的影响,而过去所谓的“力与能”,还有“巨大”、“速度”等等一些无条件的赞美便都销声匿迹了。

现代人对“世界最高建筑物”,“世界最大船舶”和“汽东最高时速记录”等的归属问题几乎毫不关心。这一类问题与记载于肌肉运动册上的许多“记录”一样,被看作“只是好事者的偏嗜,对其它人是无所谓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那样的科学技术已经不再是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和孕育人类理想的东西了。

人类登月,从近代的“时代精神”上讲,是人类科学技术的“伟大胜利”,而从肯尼迪的政治计划上讲,这也是“美国的胜利”。这一壮举,确实在人类历史上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而对人类的未来,它也许是比哥仑布发现美洲大陆更有意义的事件。

的确,人们对此曾一度处于狂热之中,但没过多久就忘却了。现在能清楚地记起登月日子的人恐怕是寥寥无几了吧。至于其后的“宇宙探险”、“宇宙开发”,只引起了一部分专家的关注,而被其他人认为是在浪费钱财。

但在这里却能体会到“时代精神”的变化。“力与能”已不再是时代的象征,如果火箭发射时的烈焰与轰鸣都不足以唤起人们的激情的话,他就会感觉到时代正在不断变化。

带来如此变化的原因是很容易想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特别是核武器的诞生,使人类再不能无条件地赞美“力与能”了,有时它带来的是可怕的灾难,这大概是主要的原因。而宇航火箭的发射场景,总使人联想起核导弹的发射,使人感到恐怖,厌恶之心油然而生。

大规模的组织技术,使得巨大化的技术与科学技术或者说与理论科学相分离。不同于二十世纪前半期科学技术的“英雄时代”,现在技术成果,几乎全都通过属于庞大组织的很多人,至少对我们局外人来说是不知名的人士们的通力协作而取得的。既然成果与特定的人名不再有什么联系了,那就连个人的希望与失意的场面也都看不到了。

即便是宇宙航行,宇航员也只是操纵机械的工具而已,绝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是地面上的计算机。所谓的“试验”,郞使可能有危险的或然率,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冒险”,比起真正的冒险,人们的热情已大大地消退了。

不论是科技人员,还是应用科研成果而向“记录”挑战的人们,都已失去了人的“本来面目”,他们已统统隐没于再没有产生“英雄”余地的庞大的组织之中。

正因为科学技术的进步直接作用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所以反而使科学失去了其“日常性”,使它从“时代精神的象征”的地位下跌到单纯的“有用的工具”,这是一个颇带讽刺意味的观点。一切都使人感到“时代精神”的深处正在发生着变化。

当代科技的特性

那种认为当今世界是“科学技术时代”已渐渐远去的想法是错误的。实际上,科学技术正在以空前的速度发展着,它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对科学产生怀疑的想法以及“批判科学”的做法,意味着人类社会对于科学技术,已经从天真地望洋兴叹的孩提时代,转入以更成熟的眼光来看待它的时代,当然没有对科学技术已失去根本信赖的意味。

问题所在是科学技术的根本特性发生了变化,它在深层的结构中与“时代精神”结合着。这两种变化之间的先后关系、因果关系,在此时的意义是不大的。应把它理解为是人类历史一大变化的表现,在此不应把它当成历史的或哲学的问题,而应单纯从科学技术的角度去看待它。

简单地说,从“力和能”的科学技术向更微妙、特性稍异的方向发展的质变是中心问题,这是与过去历史的崇拜“力与能”的“时代精神”相对应的。当然,我们还不知道取而代之的新的“时代精神”是什么,但是,我们所清楚的是还没有到产生象征新的科学技术并体现其“时代精神”的阶段。

然而,既不能认为新的“时代精神”根本上说是反科学的,也不可认为科学技术可能停步于反“时代精神”的阶段。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与新的“时代精神”相结合的科学技术是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的。

具体说来,当代的“轻、薄、短、小”是与前一时代的“重、厚、长、大”相对应的。“重、厚、长、大”加上“速度”,明确地表明了从产业革命到二十世纪前半期的“时代精神”。“速度”依然支配着现今的时代,并且或许可以说现在对速度更为强调了,但还是有区别的,它在于过去的“速度”意味着“运动量大”,不过是“力”的一种表现。蒸汽机车、火箭即其象征。与之对应,现在“速度”的象征则是光导通信电缆一类没有运动量的东西。现在技术的目标是要以最小的运动量得到最高的速度来传送信息。因而,即使在“速度”中也有“轻”与“重”的对比。

转向“轻、薄、短、小”

更明确体现“轻、薄、短、小”的是电子计算机以及与之相关的微电子技术。大型电子计算机特别是其完成存贮、运算功能的中心部分,是非常小的。从体积上看,现在构成存贮单元的元件,只是原来具有同样功能的真空管的几兆分之一。即使是个人用的电子计算机,其重量和体积的绝大部分也都被外壳、键盘以及打印机等占去,其主要功能部分却是极小的。

微电子技术的专家们以“小型化”为追求目的。当然认为追求的仅仅是形体的“小型化”是一种误解。物,质和能量作为媒介在信息技术方面是缺一不可的。它没有最小的限度,因而它越小,浪费的能量就越小,其传递和处理的速度也就越快,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尖端技术的另一大领域——生物工程学,也是与 “重、厚、长、大”格格不入的。生物理论在总体上、在温度压力那样的能量基准上,与物理或无机化学相比,只能局限于极小范围之内。它与控制需要投入大量能量的大型设备、机器的巨型化的技术不同,它所需要的是更微妙的调节。

谈到新材料、精密陶瓷等新兴产业,虽然其加工需要高温、高压和高能量,而且具有强度高、耐热性强等耐强“力”的特性,但它并不像钢铁那样,适用于建造巨大的建筑,而是用于像计算机元件之类要求高强度的微小部件,或用于耐热板、绝缘板一类的薄板中,在这些场合要求对力和电有较强的耐力。这就是与“重、厚、长、大”相匹敌的“轻、薄、短、小”性能。

“轻、薄、短、小”大概常常会被认为是单纯表现在表象上,但是,它却隐含着更深刻的历史意义。

事实上,现在丝毫也没有向“重、厚、长、大”方向发展的意图。就连“力”的象征——武器,百万吨级炸弹的研制在六十年代就到了极限,现在正与巨型化背道而驰向着更加精密化的方向发展。看来,武器也向“轻、薄、短、小”投降了。

产生“信息”的理论

然而、以上所述绝不意味着科学技术的理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信息技术,特别是计算机技术,其理论的基础还是物理学和数学的。它依旧是处在十九世纪科学的延长线上,并不是在量子力学或集合论等二十世纪杰出的学术成果上建立起来的。

在生物工程上发现的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与其说是根据遗传密码的读出,还不如说是根据机械论的方法取得的成果;与其说这意味着在“生命现象”中各种寻找物理化学理论中所未曾论及的特殊尝试的失败,不如说是通过把生命现象放在物理化学理论中,进行技术操作,用于技术目的已属可能。

至于精密陶瓷更可说是传统的无机化学的复苏了。这与量子理论等“高级”论理是毫无瓜葛的。

虽然二十世纪末的科学技术是在多方面发展的,但同时它的基础科学理论却似乎竟赴“经典式的”。以电子计算机为中心的信息技术,其本身是再明白不过的了。生物工程学发展的关键,也是对遗传密码的读、译。对于新材料技术,虽然不甚了解,但也可说是与“信息”以某种方式结合着的。

此处,我所主张的,并不是电子计算机等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了“,从能量向信息”的转移。其因果关系恰恰相反,从“能量向信息”的观念的转移,不就是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和从“重厚长大”向“轻薄短小”的价值观的变化吗?

事实上,现代的信息技术是服从于产业革命以来的“重厚长大”的“机械观念”。巨大的高速轮转机和高耸的电视塔,以及由满房间的电子管组装起来的早期电子计算机等信息技术是通过“力与能量”建造的。因而,如果信息技术不在哪一方面伴随着思想的转变,也就不会产生由“重厚长大”向“轻薄短小”的转变了。

更确切地说,把信息技术从“力与能量”的观念中解脱出来,发现“信息”所固有的观念,是首要的任务。“信息”的观念一旦被解脱出来,必将给整个的科学技术以极大的影响,至少将产生出对立于“力与能量”的另一观念。

[《经济学家》(日),1985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