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良师益友鲁道夫 · 卡尔纳普在1970年9月U日逝世了,在一场短期的重病之后,他骤然死去了(终年79岁)。世界失去了它的一位真正伟大的思想家,按照他的门人(不仅仅他们)的意见,卡尔纳普是继伯特兰 · 罗素之后,本世纪最伟大的逻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之一,要在几分钟里综述他的巨大贡献,是不可能的。因此,我现在冒昧地忆述一点我特别享有过的同他的44年友谊。保罗 · 阿瑟 · 希尔普(Paul Arthur Schilpp)编的、收入在《当代哲学家文库》的那部杰作《卡尔纳普的哲学》,告诉了我们大量有关卡尔纳普的生平和工作的东西。书中有极其令人感兴趣的关于卡尔纳普理智发展的自传式记叙、还有他对门人和批评者写的26篇文章作的许多深邃的回答、评论和反驳。卡尔纳普为给希尔普撰写的这些篇章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甚至在卡尔纳普初次造访维也纳小组(1925年)之前,我们有些人尤其是石里克(Schlick)、哈恩(Hahn)、魏斯曼(Waismann)和我已经读过他的一些早期著作《空间,物理学的任务》和大量手稿,他们后来略经简缩成为他对认识论的第一个重大贡献,并以带点浪漫色彩的书名即《世界的逻辑构造》发表了。这种对经验知识概念的精确的逻辑重建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当我熟识了卡尔纳普,也就是他迁来维也纳之后,我便缠住他,我对他的现象主义提出异议,我为一种批判实在论的观点辩护,但卡尔纳普坚持他所采取的一种“形而上学中立的”立场,他拒斥主观唯心主义和批判实在论,认为它们在认识上无意义。但是同马赫和奥斯特瓦尔德的实证论判然不同,他始终强调他对“外部世界”、微观物理的和一般科学理论的实体采取“经验实在论”卡尔纳普保持他的形而上学中立,但采取一种语义学上优美而又精致的形式。这在他的现已成为“经典”名著的《经验主义、语义学和本体论》(1951年)这篇文章中有明确的说明。以本体论为己任的形而上学家常常感到惊讶,卡尔纳普怎么对他们所考虑的深刻的真假问题漠不关心。假如卡尔纳普区分开关于知识的范畴框架的问题和关于在一个给出框架内的问题的问题,那么,人们就能明白(即便他们并不完全赞同),他把“本体论”的问题看作是选择一种语言的问题。
我对卡尔纳普给维也纳小组做的第一次演讲(1925年)记忆犹新。他介绍他的空间-时间拓扑学如同一个工程师解释他新发明的一种机器的结构。在非逻辑学家看来,卡尔纳普似乎根本不是哲学家。这种误解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卡尔纳普漫长一生大部分时间里的命运。但是,他似乎对这种遭遇并不介意。
据我回忆,莫里茨 · 石里克和汉斯 · 哈恩曾决定在维也纳大学任命一位哲学讲师(1925~26年)。他们感到很难在卡尔纳普和汉斯 · 莱辛巴赫(Hans Re-ichenbach)之间作出抉择,两人当时已是好朋友、也都是石里克的好友。我肯定是汉斯 · 哈恩这位伟大的维也纳数学家最后影响委员会赞成卡尔纳普。哈恩赞赏伯特兰 · 罗素,他感到,卡尔纳普正在实行罗素在他的《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中只是非正式地勾勒出的那个纲领。事实上,这正是卡尔纳普在《逻辑构造》中所取得的成就。[后来又取得了给人深刻印象的进展,例如纳尔逊 · 古德曼(Nelson Goodman)的《现象的结构》]
自从(第二次)研读和讨论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开始,卡尔纳普显然成了维也纳小组的领袖人物,他的工作、思想和表达的方式是以任务为目标、不动感情,深入而又透彻,这一切同闪烁其词的、隐士式的维特根斯坦的那种直觉的搞哲学方式相比,给我们大多数人留下了远为深刻的印象。
卡尔纳普说自己的性格特征是“精神分裂病样的”(而不是“循环性精神病的”),是“内向性格的”和。
我记得卡尔纳普总是极其有理性、镇静自若、明智、渴求汲取新的信息,随时准备甚至在攸关重要的问题上改变自己的思想。他的很强的幽默感甚至他的亲密朋友也不明显觉察到,但它在他偶发的冷讽热嘲中以及甚至在揶揄人的时候也流露出来。仅仅读了卡尔纳普的那些严肃地“精确的”的书而了解其为人的读者,将会对他的《物理学的哲学基础》—书中关于“魔术般的语言观”的那一章感到惊讶。
卡尔纳普原先酷似石里克,也不喜欢为维也纳小组的逻辑实证主义(或逻辑经验主义)宣传和说教。他在私下里不事声张地教书、跟同事和学生进行讨论。但是他的朋友奥托 · 纽拉特(Otto Neurath)的热忱和充沛精力证明对他有极大的感染力。于是、他全力投入合撰我们的“独立宣言”(独立于传统哲学)即那本著名的小册子:《维也纳小组的科学世界观》(1929年)。在后来的10年里,他和汉斯 · 莱辛巴赫同任《认识》杂志的责任编辑。这份值得纪念的出版物曾经发表了大量极其重要的文章,涉及逻辑理论、数学基础、认识论和各门经验科学的哲学等等。重要的撰稿人有卡尔纳普、莱辛巴赫、石里克、魏斯曼、纽拉特、P. 弗兰克(Frank)、E. 薛定谔(Schr?dinger)、P. 约尔丹(Jordan)、亨普尔、W. 克勒(K?hler)、P. 赫兹(Hertz)、M. 施特劳斯(Strauss)、K. 阿丘基维茨(A jdukiewicz)、 K. 格雷林(Grelling),以及P. 奥本海姆(Oppenheim)、A. J. 艾耶尔、E. 内格尔(Nagel)等。
我有幸几次目击(甚至还起了一点微小的催化作用)卡尔纳普某些重大的思想进步。我想起在维也纳美丽的蒂尔肯山茨公园里的一次长时间的散步和讨论。当时(可能是1928年),卡尔纳普形成了语言的逻辑语形这个思想的最初轮廓。我很快给新的概念冠以名称(而不是从精确的细节上完善它们),我对卡尔纳普说,正被他看作是元语言表述的那种语形学,它相当于《数学原理》的“希耳伯特化”。他微笑地接受了我的命名,认为它是本质上的修正。
我相信卡尔纳普第一个理解和赞同库特 · 哥德尔(Kurt G?del)的划时代发现(我认为是在1930年作出,1931年首次发表的),认识到一大类数学系统的本质上的不完全性。哥德尔在他的著名证明中也利用了卡尔纳普的技术(元语言的即语形的技术)。
在我们长年的亲密友谊期间,我在芝加哥、哈佛、缅因的避暑地、普林斯顿、圣菲和洛杉矶等地都拜访过他。在1932年暑假(在蒂罗尔的布格斯坦因),我给卡尔纳普介绍了卡尔 · 波普尔Popper)o在这个优美的山间胜地,令人振奋的讨论进行了几个星期。波普尔简单介绍了他给卡尔纳普-希尔普撰稿的插曲。众所周知,卡尔纳普和波普尔后来发生尖锐的分歧,尤其在归纳问题上。其他令我不能忘怀的事件有,我们1940年在哈佛重逢,可谓群星灿烂:B. 罗素、塔尔斯基、R. 冯 · 米泽斯(von Mises)、E. G. 玻林(Boring)、S. S. 斯特芬斯(Stevens)、W,v. O. 奎因、I. A. 里查兹(Richards)和其他人;1946年在圣路易举行的小型会议,卡尔纳普、莱辛巴赫、诺伯特 · 维纳(Norbert Wiener)和其他人围绕概率和归纳问题开展激烈的争论。卡尔纳普和我同保罗 · 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和F. 冯 · 哈耶克(von Hayek)1964年在蒂罗尔的阿尔卑巴赫一起进行了一次专题讨论会;1967年在夏威夷大学进行学术讨论,在夏威夷群岛度过了一次极其愉快的暑假。我们频频书信往还,最后几年里偶而还在洛杉矶和明尼阿波利斯之间通过长途电话交谈。物理主义、物理学哲学、科学统一、语意学、心理学和逻辑行为主义以及归纳逻辑,是我们许多谈话的主要话题。卡尔纳普始终是一个耐心的而又聚精会神的听众,并且还是我的(往往偏颇的)思想的最有建设性的批评者。
1938年,在美国哲学协会的会议之后,我们在伊利诺思的厄巴纳逗留了几天,我力促卡尔纳普运用他那巨大的分析力量来研究归纳和概率的问题(从1922年以来,这一直是我的爱好之一——但卡尔纳普对这些问题一直掉以轻心,基本上由R. 冯 · 米泽斯和莱辛巴赫;后来还有欧内斯特 · 内格尔去搞)。在历时数小时的激烈争论中,卡尔纳普便马上开始形成自己思想的轮廓,它后来成为他在归纳逻辑方面的伟大的有影响的工作。即使他在这个思想领域中的(仍然极其有争议的)贡献最终让位于各种不同的方式(有些已经存在!),但是它们的重大意义还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卡尔纳普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历时30多年的)事业上失败了(我没有说他已经失败了)、那么,他的失败也像爱因斯坦在统一场论上的失败一样崇高。卡尔纳普的工作以及他的社会主义和平主义世界联邦的理想(这方面他一直承认受他的已故朋友奥托 · 纽拉特的深刻影响)将是永存的。他的工作影响将长存,他的伟大人格将永远为他的朋友们所铭记和爱戴。
[译自J. Hintikka ed. :Rudslf Carnap,Logical Fmpiri cist,D. Reidel Pub. Co.,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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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为译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