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本文作者(一位优秀的大学理科教师)有感于当前高校教学队伍的现状,特据写了这篇文字,相信读者一定能从中读到一代中国教师安贫乐道仍不坠育人之志的操行,但文中所反映的一些现实而紧迫的问题不更值得人们关注吗?

爱因斯坦在评价普朗克的科学素质时说过(见《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100页),在“科学的庙堂”里有两类人,一类以科学研究作为“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雄心壮志的满足”;另一类投身于科学事业,“为的是纯粹功利的目的”,从而“把他们的脑力产物奉献在祭坛上”。这两类人中确有不少卓越人才,但爱因斯坦指出,“如果单有这两类人,科学的庙堂就决不会存在”,“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有机会,人类活动的任何领域他们都会去干;他们究竟成为工程师、官吏、商人,还是科学家,完全取决于环境”,环境变了,科学研究便不会成为他们的终身职业,爱因斯坦认为,科学庙堂的主人乃是不同于上述两类的另一类“天使宠儿”。他们试图以毕生精力描绘出“一幅简单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像”,所以他们是一些纯基础性探索的理论家,普朗克即为其中一员;当然,爱因斯坦更是这样的一位光辉典范,这些理论科学家视基础性探索为终身之业;并完全明白,他们的工作与应用技术不同,不会立见其经济效益,更不会转化成个人的利禄。就是说,促使他们奋斗不息的,不是任何功利主义动机,倒往往是为“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出于这种高尚纯朴的思想观念,他们便形成其长期安贫若素、坚韧不拔的顽强品格。对于这一类受爱因斯坦赞贫的纯真科学家,我们理当怀着特别诚挚而深切的敬意,并且希望这样的科学家多一些。他们凭其刻苦执着的工作作风和突破性的理论建树,成为科学发展的中流砥柱。

可是,这样的科学家十分难得。且看我们目下的景况。譬如,一些理论科学的博士生,毕业不久便改了行;一些理论工作者研究了多年,还尚见成效,却转移了工作岗位和研究方向;一些理科教师,因家庭生活重担所迫,拣起非本专业的工作,作为其第二职业。这种现象波及到理科本科教学的较大范围,学生不安于理科学习,教学质量日趋下降。这实在是令人非常担忧的事,究其原因,多种多样;自然,教师是有责任的。

《礼记》的《学记》篇中的一句话“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是颇含深意的。有一位博士生导师每每告诫他的弟子们,若不认定所研究的那门学问是“终身之学”,并“与利禄根本无缘”,就不必投身于那项艰深复杂的学业。这真是必要的一课。教人,首先要传以纯真科学家的志向、信念、毅力等各种难能品性。此乃授业成功之先决条件。受业者具备了这样的品性,才会坚持不懈地开展其学业和工作,才不至于畏难不前、见异思迁、半途而废,不至于因生活清苦而消极气馁、因环境变化而动摇彷徨,甚至为功名利禄而一改初衷、易辙转向,所谓“继其志”,则指受业者潜心于研究、探讨并继承、发展导师传授的那门学问,力除一切困难和干扰,终身矢志而不渝;使学生达此境界,正是“善教者”的宗旨;否则,就何谓善哉?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从事基础性研究的自然科学家传授给学生的应是为物质世界描绘的易领悟的优美图像、揭示物质运动规律的简洁理论,它是人类认识自然、利用自然,在一定的条件下能动地改造自然的工具;受业者从中领会理论探讨对于造福人类的深远意义,以致积极寻觅其与利用、改造自然的途径的联系,此其一。其二,披露自然界内在和谐一致的自然科学理论具有高度的对称性,会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和快意,受业者在学习研究过程中便得到一种美学熏陶,从而不断增强探索物质运动规律的求知渴望和描绘物质世界新图像的创造能力,其“继志”的热情也就日益旺盛了。如果取得这样的教学效果,亦即若使学生切实体会自然科学理论的对称特色,由此把研究的乐趣感染给学生,那么此自然科学家必定是一位“善教者”。每门学问都有各自不同的感人特色和可以掌握的教学规律,善教的导师必然将其用以培养受业者的“继志”热情。不言而喻,“功夫不负苦心人”,“继志”热情始终旺盛的受业者,在学业上必有所成。

再则,“善教者”在传授理论知识的同时,更注重教给受业者恰当的学习方法和研究方法,他们在授业时,不一定总是讲得滔滔不绝、面面俱到,而往往“言辞简约”,却显示蕴理之“渊深粹美”。最可贵的要像宋代思想家朱熹所说的:善教者“微发其端,而不究其说,使人有所玩索而自得之。”此语现可解释为:重在讲解构造理论的基本思路,注意留有充分余地,启发学生深入思考理论之精粹,并引导学生采用科学的方法自己去探索理论的创新之路;这比起“穷究其说”,以细枝末节束缚学生的教法来,显然是更能使学生“继其志”,使学生更快更有效地取得科研新成果,就自然科学理论而言,其“善教者”总是通过考察理论的建树过程,对受业者进行科学方法论的教育,即说明理论的前提性原理的来源、逻辑演绎的方式、数学表示形式的选取,从而展示所导出的科学预言。所描绘的物质世界图像的可靠性;凡此一切,常常是围绕理论成功的方法论依据这一点所作的论述,而其中正确分析理论进展与科学实践的辩证关系是相当重要的。爱因斯坦的《关于理论物理学的方法》等文章(见《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正是这样一些言简意赅的方法论范文;笔者以为,反复研读,愈觉基础性理论探讨奥妙深邃,其味无穷。科学家们懂得,任何科学理论都只是相对真理,所以他们总是使学生既看到原有理论的成就,又看到它的局限性,指出其必需,也必然随着科学实践活动的深化而不断地修正、完善、发展,从而使学生明白真理是不可穷尽的。相反,“穷究其说”的教法,甚至对原有理论“故步自封”的做法都是不科学的,也躭不可能真正奏效。进行适当的方法论教育,是“善教者”的一个重要标志)这样做了,他的学问定会后继有人,他的“使人继其志”的意愿定会化成后继者们在真理长河中鼓棹前进的真实行动,使受业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继其志而超越其志,乃是任何纯真科学家所殷切期望的。

笔者有幸接触的几位师长父老辈学者,可说是属于受爱因斯坦赞赏的那一类纯真科学家行列,本人受其教诲,感其业绩,深为其高山景行之品性所折服。他们的生活确实相当清苦,工作条件相对来说也更艰难一些,这是意料中事。因为近年来,“脑体倒挂”的现实还未根本扭转,而在脑力劳动范畴内也是“倒挂”:从事那些相对来说更复杂一些的理论研究及其教学工作的学者的待遇(包括经济待遇和对其工作重要性的价值)反倒更差一些。如果他们淡泊功名、不慕利禄、乐于受贫,则是体现他们非同一般的德行操守:然而作为他们的领导者,似应更关心他们一些,为其创造基本的生活、工作条件。比如,有些高校校长让理科教师的工资不低于全校教工工资的平均值,以使其生活上达到校内的中等水平;这可算得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其作用、地位的一种表现吧。但是在有些高校,专心从事理论工作的教师的收入大幅度低于其他教师,而他们所付出的劳动事实上更繁重艰巨得多,他们中间不乏可能成为科学发展的中坚者的人物;他们的劳动价值得到应有的肯定,无疑是对青年学者坚持其理论研究方向,对理科提高其教学积极性乃至教学质量的关键性一着。倘若把本文主题中“善教者”的含义拓广一些,管理科研、教学的领导者便也有一个“善教”、使被领导者“继其志”的宗旨问题,那么领导者又如何从其工作职能出发实现这项宗旨呢?对此本文不作过多讨论,笔者只是觉得,有了领导者的“善教”,教师的“善教”才会更好地发挥作用;况且,领导者的“善教”,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更强一些、广一些。例如,国务院今年对理论物理研究增拨经费,这表明最高领导者扶持、推动该领域工作的决心;倘使这项专款能有效地实际用于该领域中“善教者”及其学生的基础性探索,其成果应该是有长远利益的。诚然,笔者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理科教师罢了,因此本文就主要对与理科教师本身的工作职能有关的问题作些论述;限于工作范围的狭小,难免见解有偏颇之嫌。然而,本人常以上述纯真科学家的非凡精神激励自己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继其志”;并且通过教学实践,力争也成为够格的“善教者”,引导自己的学生们登上为我国科学事业奋斗终身的艰难历程。总之,作为我们伟大中国的一名光荣教师,假如忽视了“使人继其志”这一条宗旨,当然就是对神圣科学的一种明显亵渎,和对崇高教育的一种严重失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