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被广泛地视为不可抗拒地向种族改良方向突进的一种进步力量,被认为正在为我们骚乱不宁的物种提供着某种实质性的希望。不幸的是,这种思维方式是建立在两个误解之上的。其一,不清楚进化必须是前进的。其二,即使是前进的、有意义的变化,是比历史学家们想象的几十年或几百年长得多的时间进行的。
我们可以从负载价值及中性价值的意义上定义进化前进——即或者进入或者不进入什么是好或坏的观念。负载价值是界定具体说明正在受监测的因素,无论是脑的大小、智力、艺术能力、体力或别的什么,是否理想或不理想。如果理想的因素在增长,那就是前进。但根据中性价值界定,任何变化均视为前进,只要它在自己的道路上继续进行。这样一种定义仅仅把三种实体弄在了一个时间序列之中——把它们看作祖先化石系列,称之为早期、中期和晚期——并问从早期到中期的变化是否与从中期到晚期的变化系同一方向。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便是前进性变化。这个定义之所以是中性价值的,是因为我们发现的“前进”因素可能是某种我们视为坏的东西,如懒惰或愚笨。在这种中值性意义上说,朝着脑尺寸减小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可能是前进的,正如朝着脑尺寸增加的方向发展可能是前进的一样。唯一不是前进的东西可能是趋势的逆转。
生物学家们相信所谓定向进化说,而且曾时兴一时。这种理论主张,进化趋势构成一种驱动力,并在自身的动量下继续进行。爱尔兰麋曾被认为是被自己硕大的角驱向绝灭的,反过来又认为角是在定向进化力的影响下长大的。也许最初时较大的角具有某种优势,趋向就这样开始了,但趋势一旦开始发展,就具有了自身内在的不可停止性,随着一代代地繁衍,角继续不可抗拒地长大,直到把这个物种驱向绝灭。
现在我们认为定向进化学说是错误的,如果看到一种趋向是朝着使角增大的,这是因为自然选择有利于较大的角。大角公鹿的后代比中等角的公鹿的后代多,或者因为它们活得更久(不大可能)或更能吸引母鹿(大概无关),或者因为它们更能战胜情敌(有可能)。如果在化石记录中这种趋向显得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显示自然选择在那整段时间里都在那个方向上大力推进。诸如“固有力量”和“不可抗拒的动量”等暗喻没有有效性。
似乎应当承认没有一般的理由期望进化必须是前进的——即便从弱的中性价值意义上说。在一些时期某器官的增大有利于生存,在另一些时期某器官的减小则有利于生存。在多数时间里,中等大小的个体在种群中适宜生存,其余两极(过大或过小)都会处于不利地位。在这些时期里,就被监测的因素来说,种群显示出进化停滞(即无变化)。假若我们有完整的化石记录,从某个具体的范围,如腿的长度,寻找趋向,我们可期望看见,与间歇性继续或逆转现象并存的无变化状况,就像在易变向的阵风中的风标那样。
饶有趣味的是有时的确会出现一个方向上的长时期的前进趋向。当一种器官用来威胁(如公鹿的角)或吸引(如孔雀的尾巴)时,最佳的大小——无论从威胁或吸引的观点出发——总是比种群中的平均尺寸要略大一些。即使平均尺寸变大了些,最适尺寸总是提前增大。有可能这样的“运动目标选择”的确把爱尔兰麋驱向了绝灭:通过把“威胁最佳尺寸”提前推进得离综合“实利主义最佳尺寸”太远而实现。孔雀和乐园鸟似乎也被雌性味觉选择推进得离有效飞行和存活器的实利主义最佳条件很远(虽然它们未被推出边界进入绝灭)。
驱动前进性进化的另一种力量是所谓的“臂长赛”。被猎动物发展着更快的奔跑速度,因为捕食者就是这样做的。这样一来,捕食者只好发展更快的奔跑速度,继续下去,形成逐级上升的螺旋状。这样的“臂长赛”也许能够说明异常先进的眼睛工程、耳朵工程、脑工程、蝙蝠“雷达”工程以及其它所有的高技术武器工程,正是动物展示出了这些。臂长赛是共同进化的一个典型例子。无论何时,只要生物在其中演化的环境本身在进化,共同进化就会发生。从羚羊的角度出发,狮子像天气那样是环境的一部分,重要的区别是狮子在变化。
我想提出一种新的共同进化,我相信,它可能是造成最壮观的前进性进化的实例之一,即人脑增大的主要原因。在脑进化的某些方面,它们获得了模拟外部世界模型的能力。在其先进的形式中,我们把这种能力称之为“想象力”或“创造力”。它可与用于某些计算机的虚拟现实软件相比较。这里我想证明一个论点。动物生活在其中的内部虚拟世界实际上会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对外部的气候、植物、捕食者是具有相对的重要性。假如是这样,一条共同进化螺旋线可能会随着硬件——特别是脑硬件——上升,不断进化,以适应内部“虚拟环境”改良的需要。然后,硬件中的变化又激励虚拟环境的改良,螺旋线继续上升。
前进性螺旋线有可能进步得更快,如果把虚拟环境像由许多个体组成的共同企业一样结合在一起的话。并且,如果能前进性积累上好几代,其速度之快有可能达到超危险的程度。语言和人类文化的其它方面提供了这样的积累依靠其发生的一种机制。也可能是,脑硬件与其所创造的内部虚拟世界共同进化。这可被称为硬件-软件共同进化。语言既是这种共同进化之推进器,又是其最惊人的软件产品。由于语言以书面形式开始成为化石只是距今很近的事,我们对语言是如何起源的几乎一无所知。硬件的化石化过程则开始得早得多——至少脑骨的外部件是这样。它持续不断的增大表明脑本身尺寸的相应增大,下文中我要论述这一点。
几乎可以肯定,现代智人(仅始于大约10万年前)是从类似的直立人遗传而来的,直立人最早出现于160万年前。据认为直立人又来源于南方古猿属。生活在300万年以前的一种古猿可能是阿法南方古猿,以著名的“露西”为其代表。这些动物往往被描述为直立行走的猿,其脑约为黑猩猩的脑那么大。推测起来,从南方古猿到直立人是渐进而成的,但这并不是说它是在150万年的时间里以匀速完成的。该过程很可能是间歇性的。从直立人到智人的演化过程也是如此。我们发现约30万年前的称之为“古智人”的像我们这样的头脑较大的人,只是额隆起更像直立人。
一般说来,似乎有一些前进变化贯穿这个序列。我们的颅骨是直立人的近两倍大,而直立人的颅骨又是阿法南方古猿的约两倍大。
使你的目光绕着螺旋转,寻找趋向。明显真实的是,你发现直立人之前的任何趋向都在其后连续着。影片极为形象生动地表明了这一点,当你观看影片时,竟很难看出任何不连续的地方。我们已经为人类祖先的许多可能的进化跃迁制作出了类似的影片。趋向往往表现出方向逆转。围绕直立人的比较顺利的连续变化是相当难得的。
我们可以说,在人的颅骨进化过去的300万年中,从进化标准出发有一种持续进步的非常快的趋势。这里我是从中性价值的意义上说的。碰巧,任何认为增大了的脑具有正值的人也可把这种趋势称之为负载价值进步。这是因为直立人之前或之后的占支配地位的趋向是脑的激剧增大。
未来如何?我们能从直立人到智人并超越智人推测趋势,预言300万年以后的未来人的颅骨形状吗?只有直向进化论者才会如此严肃认真,但姑不妨这样认为,我们在Morph程序的帮助下搞了个推测,被加在螺旋图形的末尾,它表明了头颅继续增大的趋向;下巴继续向前长,并将变得像愚蠢的小山羊胡子那样尖,口腔也会变得很小,除婴儿的面奶糊外,什么也不能咀嚼。整个颅骨的确能使人联想到婴儿的头骨。很早以前有人就说过,人的进化是“滞留发生”的一个实例:保留从幼年走向成年的特性。成年人的颅骨更像幼黑猩的颅骨,而不怎么像成年黑猩猩的颅骨。
有没有可能出现像这种假设的大脑袋的未来人那样的某种东西?我极少在研究这个问题上花钱。在过去的300万年中脑不断增大一直是占支配地位的趋向这个纯粹的事实,对下一个300万年中可能发生的趋向肯定几乎未作出任何证明。只有自然选择继续偏爱大脑袋个体时,脑才会继续增大。这意味着,如果大脑袋个体能设法拥有比小脑袋个体更多的孩子的话。
大脑袋与其所具智慧相一致的假设不无道理,而在我们野蛮的祖先中,智慧又与生存能力、吸引配偶能力和机智上胜过对手的能力密切相关。虽说不无道理,但这两种说法都会有人批评。“政治上正确”的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们的信条之一是,脑的大小与智力无关;智力高低与基因无关。
此点姑且不论,看法方面的问题依然存在。在大多数个体很年轻就死去了的那些日子里,繁殖或再生产的主要条件是活到成年。但在西方文明史中,年轻人死亡极少,大多数成人宁愿少生点孩子,因而,并不能说明子女最多的人就是最聪明的人。任何从西方文明的观点出发看待人的进化的人都不可能作出人脑会向增大的方向继续进化的预料。
总之,所有观察这一问题的方式都是十分短视的。许多重要的社会现象如避孕和教育对人类历史的时间表都会施加其影响,影响几十年或若干世纪。进化趋向——至少那些延续时间之长足以称之为前进的趋向——都相当缓慢,它们对社会时间和历史时间的怪异行为几乎完全没有感觉。如果我们能设想某种像我们的先进的科学的文明的东西将延续100万年,或即便10万年,也许值得考虑这些文明状态中的自然选择压力的潜流。但可能的是,10万年之后,我们或者回复到了原始的野蛮状态,或者文明进步得完全变了模样——例如进入了外层空间群落。无论哪种情况,从目前条件作出的进化推断都可能是非常令人迷惑把人引入歧途的。
进化论者通常羞于预言未来。人种又特别难以预料,因为人类文化至少在过去数千年中一直在加速进步,它以各种方式大大加速着模拟进化变革。当我们看看技术硬件时,这一点看得最清楚。指出有轮的车辆、飞机、电子计算机,更不必说像服装款式这样的小玩意,其演化能从各方面令人联想到生物进化,几乎是一种老生常谈。我的载值前进和中值前进的定义,虽然特意为化石骨下的,同样可不加更改地应用于文化趋向与技术趋向。
科学和受其激励的技术当然可用于倒退的目的。譬如说,从中值意义上看,飞机或计算机速度无疑是前进的。在各种不同的负载价值意义上说,也很容易看出它们是前进的。但这样的前进结果也可负载着很大的负值,如果技术落入那些一心要消灭面向罗盘不同的指向以便祈祷的敌对教派的虔诚的原教旨主义者手中的话。很多问题取决于拥有科学知识和开发技术所必需的文明价值的社会是否能控制它们,或上述社会是否许可科学知识和文明价值传播到教育和科学方面均落后的碰巧有钱购买它们的社会中去。
科学和技术进步本身是中值的。它们相当善于做它们能做的事。如果你想干自私自利的偏狭而野蛮的或奸狡巨猾的事情,科学技术将为你提供最有效的手段。但如果你想做好事,想解决世界上的问题,在最佳的负载价值意义上前进,世界上也没有比科学方法更好能达到这些目的的方法了。无论如何,我希望在今后的150年中科学知识和技术发明继续加速进步。
[The Economist,1993年12月11~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