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采访过的科学家中,杨雄里院士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听杨雄里的演讲是一种享受,他在台上一坐,一开口就别具一种魅力;他对事物本质、对学科发展的深刻分析;他在语言、文学修养等多方面的功底曾令不少听众倾倒。日前我约访了这位著名科学家,以图能让读者更多地了解杨先生对事业对人生的一些见解。

江 :当今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不仅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质量,而且对人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了重大影响。神经科学的研究进展也许更能说明这个问题。

杨:确实如此。神经科学研究的推进正在不断加深对一些重要问题的认识,例如,人脑如何感知、认识世界,如何进行思维,等等。这将从几个侧面对社会的发展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我们正在从事的探索是关于“认识主体”的研究,说得更形象些,我们正在用自己的大脑认识脑本身,其学术意义以及潜在的哲学意义都是显而易见的。我举个大家很熟悉的例子。譬如我们经常说,感知是客观世界的映像,这是一个大家都接受的传统观点。这个观点有其正确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从现代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这种看法不全面。所谓映像,就是无误地反映外界的客观世界,就好像感知是一块照相底板,模写着客观世界,我们的感觉系统是单纯的被动的接受者。但是现代神经科学告诉我们,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还包含着一种很重要的主动过程。脑的最基本任务之一是从外部世界获得的变化多端的信息中把事物恒定不变的特征抽提出来。例如,我这个手在左右移动,这在视网膜上的映像无时不变,但最终我的感觉是一只手。这就说明,为了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我们的大脑不但要分析呈现于视网膜上的映像,还必须主动去构建一个视觉世界。

外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最后我们对它的认识实际上是通过感知、思维过程所实现的,这里包含着一种主动过程。为什么我们有时会视而不见?为什么有两样东西粗粗看起来差不多,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实际上并不一样?这里有一个所谓的“注意”过程在起作用。“注意”这两个字在这里不是一般的日常用语,而是一种神经过程。有着很清楚的神经生理科学基础,正是这个过程在分辨、认识事物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注意”完全是一种主动的过程,正是通过这样的过程我们才有可能对世界万物形成比较完整的认识。

说感知并非单纯是外界世界的映像,还可以视错觉为例来说明。我们有各种各样的错觉,典型的如在白背景上由一群规则排列的小黑点组成的图案,我们会隐约地在黑点之间的白背景上看到有黑影的存在;或者有两个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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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两条线是一样长的,但是因为两端加了不同的形状看起来觉得有长短。这就说明我们的感知并非单纯是客观世界的映像。我们的认识并不单纯是一种外部世界的翻版。

自然科学的哲学基本上是由科学技术的发展水平所决定的,即使是某些天才的理论家,他们的思想、观点也不能不受制于当时的科技水平。二十几年前我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时,在感觉到这位伟大思想家的睿智的同时,也注意到作者在19世纪下半叶所做的某些结论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不再合适了。我们自然不应苛求于前人。自然辩证法是一定要向前发展的,一成不变,老是那么一套,就将陷入因袭的形而上学的泥潭,那就不是辩证法了。

我们对大脑的研究,对脑的活动过程的研究无疑会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观点,可以预期这将引起我们社会生活的革命性的变化。我们已经看到计算机、生物技术的发展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神经科学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也将接踵而起。

同其他重大学科的发展一样,人类已经并将进一步受惠于神经科学的发展(例如,关于神经系统疾病的诊治)。更重要的是,神经科学的新发现不断粉碎陈旧的思维定势所设置的樊篱,更新着我们对世界的观念,这种哲学观念上的进步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就不是哪一门具体学科、技术的发展所能比拟的。因此,对神经科学的进展所具有的意义,我们现在确实还很难作出充分的估计。

江:学科之间的交叉、渗透是当今科学技术发展的一大特征,那么这种特征对年轻一代科技人员的知识结构提出了哪些新的要求?

杨:确实,这几十年来科学发展得非常迅速,就以我所从事的生理学和神经科学研究为例,与我30年前刚进入这一领域时相比,除了一些基本的原理外,教科书恐怕至少有80%以上的内容都已经改写。这样一种更新速度就要求我们,特别是从事科研的年轻同志,必须努力跟上这种形势,不断地拓展&己的知识面。除了本学科外,还要比较深入地了解其他学科的发展。对于从事实验科学的人来说,也要注意掌握多学科的技术。自然科学的发展已经得到了这样一个水平,现在已经很难非常清楚地界定,某些交叉性研究到底是属于哪个学科。如在神经科学中,有些研究应用分子生物学技术,有些应用细胞生物学技术;从某一研究课题来看,很可能把许多研究手段、方法都综合起来,这是现代科学研究的一个特点;这种情况与我们在二、三十年前那种以单一手段从事研究的情况大相径庭。当然单打一的做法有其长处,它可以较深入地了解事物的某一个方面,但它的弱点在于,对整个事物的认识受制于该种手段所揭示的问题的那个侧面,依我看,各学科间的交叉、渗透是整个科学发展的重要趋势,这一趋势在生命科学领域里表现得尤为突出。如果你是从事生物学研究的,你就需要对物理学、化学,甚至对数学都要有相当的了解。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每个人都要成为“万能博士”,而是必须按你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特点建立自己的知识结构,多掌握一点相邻学科的知识,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依我看,近年来对生命科学者说对整个科学发展影响最大的可能是计算技术。我觉得不管是哪门学科,不管你是从事哪一行的研究,对计算技术都要有相当深的了解,这正是现在部分年长科学家的弱点。计算技术的发展确实惊人,如果我们不能驾驭自如,必将直接影响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个人在知识结构方面最弱的环节也是对计算机的了解。计算技术正在飞速发展中,我们年轻一代一定要紧紧跟上。

江:这些年来在本科生、研究生培养中存在一些不足,如现在不少理工科博士生都暴露出这样的问题:知识面较窄,文化方面的功底较浅;除了专业知识以外,很难就其他话题与人交谈,性格也较内向、拘谨。是否能以您的经历、阅历谈一下,一个年轻科学家要达到一定造诣,须具备哪些学养,接受何种训练。

杨:我也有同感,我国的年轻学生有这样一种弱点,就是知识面较窄。我特别注意到理工科学生有轻文的倾向,在语言、文字的表达上有明显的欠缺。语言、文字对科学研究的重要极不可忽视的。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就是通过语言来进行思维的,不能想象没有语言的思维,特别是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的情况可能有点特殊)。因此,很难想象一个在文字、语言方面没有相当驾驭能力的人,会有一种非常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当然语言包括两方面,一是口头语言,二是文字。有些人不善于口头表达,但可能擅长于文字,但很难想象,在语言、文字表达方面都不在行的人却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科学家。我们老一辈科学家(如生理学界的冯德培、张香桐两位前辈)在文字语文驾驭能力上,都有相当的造诣。在我看来科学上的造诣和文学、文字功底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而这正是现今的年轻人比较欠缺的。要具备这种功底不是一蹴而就的,这需要你有一种知识背景,有一种底蕴,而不单纯是一个技巧问题。

最终要给人以一种感觉:你一上台做讲演,就要对听众有相当的吸引力,你有自己的思路,有自己的观点,你的语言是不落俗套的。这是需要长时间、不断的努力才能达到的境界。我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较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占了一点便宜。我幼时很不善于言谈,性格内向。但我比较早就意识到这一不足,从中学时代起就开始注意努力去加以弥补。一个人往往容易扬长避短,总是希望发挥自己的长处,这当然不错。但是如果总是“避短”,而不是去“补短”,那短处始终是短处。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努力克服自己的缺点,弥补自己的不足使自己逐渐变得完善起来。因此,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可能必须要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十分想做的事。我们若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也就在完善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

我希望年轻朋友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都能在某种程度上建立自己独特的形象、独特的风格,我认为这是我们体现人生价值的一个侧面。这次我在西安生理学会的一个会议上作报告,不少青年人听后向我表示了敬意,他们说,杨老师,你在台上这么一站,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杨雄里是独特的。我想这正是我追求的人生目标之一。如果我杨雄里同另外一个李雄里作完讲演给人的印象都是雷同的,那我存在的价值何在呢?当然我这样讲可能把事物推向极端了,但多年来我自己是努力去那么做的,讲演、写文章、做科研我都追求自己的风格。这是不是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呢?

一个科学家首先是一个人,应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这么一段话:“人活在树木和水塘之问,活在劳动和精神的自由之中,活在诗歌和艺术的边缘,活在有尊严和挚爱的生活之中……,定然会活得更舒服些”。我们的生活是多个侧面的,科学是其中的一部分(当然是重要的部分),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科学家献身于科学,但科学家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食人间烟火,他们不是,也不应该是干巴巴的和呆子气十足。从我自己来看,虽然我从事的是自然科学研究,但自幼对人文科学就有兴趣。我对中国的古典文学、诗词,对外国文学,对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对哲学都有相当的了解,这并非是附庸风雅,这实在是生活的一部分。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文学、没有音乐,没有哲学的头脑会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会有可能去感受、体验生活的真正乐趣。文学的魅力、诗词的魅力、音乐的魅力,一如科学的魅力,正是这些组成了人类几千年的文化宝库。

具备了丰富的学识,又建立起独特的风格就会使你具有某种个人的魅力。我们常说,在国际学术交流中,要建立起良好的中国科学家的形象,个人的魅力当是其应有之义。当然,首先应该有出色的研究成果,但是研究成果的交流最终是通过人进行的。这就要求作为科学家的人首先要使自己变得比较丰满,而不是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似乎除了自己的研究以外,其他再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在欧洲访问时,我可以与德国的同行谈黑格尔,谈马克思,谈贝多芬、卡拉扬;与英国的同行谈莎士比亚、狄更斯,与德国同行谈雨果、德彪西、肖邦,与俄国同行谈普希金、莱蒙托夫、柴可夫斯基,一下子彼此的距离就拉近了,他们会说,哦,原来你对西方文化也有这么些了解。

江:作为许多年轻科技人员尊敬的科学家,您是否能为他们提供一些希望、赠言。

杨:首先,我觉得任何一个年轻人如果要从事科学研究,首先要有一种执着的热情和献身精神。走科学之路、特别是从事基础科学研究,是一条十分艰难十分清苦的道路。科学需要人的一生,没有对科学的热情,很难指望会取得成功。

第二是努力工作,我对自己、对学生都是这么要求的。科学中没有轻巧活,试图一蹴而就,期盼着一鸣惊人,都只是科学上无知的表现。

第三,作为一个科学家要具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既要有长远目标,但乂要意识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好。科学上没有捷径,只能以百折不回的勇气不断进取,才有可能逐渐逼近自己的目标。

以上几点可能是任何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备的素质。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这并不是决定性的。许多人以为我自幼禀赋甚高,但我对自己的估计是,天分大概只是中等略偏上一点。如果说我在科学上取得了一些成绩的话,主要是由于我几十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应该说,我的工作成绩与科学的“沧海”相比谓一粟都嫌太过,这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要说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那就是我几十年来如一日的刻苦精神。如果别人像我一样的话,可能会取得同我一样的成绩,甚至比我做得更好。当然,也有机遇,但机遇从来只降临于那些有准备的头脑。

我还将继续自己的生活之路,正如屈原所谓“路漫漫兮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弥补自己的不足,克服自己的弱点和缺点,渐臻完善的过程。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我愿以此与青年朋友们共勉。

(江世亮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