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卢鹤绂教授突然病逝,悲痛之至,遂撰写如下挽联以寄托无限哀思:
纯真科学大家,心绝纤尘,念兹在兹,功被物理微、宏、宇;
义方教育名师,胸涵学海,勤斯敏斯,范存辟雍达、慈、严。
恩师卢先生对我颇多栽培,他传我美德,授我学问,教我治学本领,使我切近地感受到如此纯真义方的大师风范。往事历历,齐涌心头。我忘不了,先生酝酿撰著《高能粒子物理学漫谈》一书时侃侃道出他对物理学前沿性研究课题的远见卓识,以及对后辈、同仁那种既虚怀若谷、又积极引导的恢恢度量。我忘不了,跟随先生、师母到山东讲学时先生流露出依恋故土的浓浓乡情。他以犀利、准确、深刻、风趣的言辞,论述了现代量子理论的基本概念、物理思想和发展趋向;七场精彩绝伦的演讲在山东高教界激起一阵由衷的赞叹。我忘不了,先生年届耄耋,依然豪情满怀、依然思维敏捷、依然治学勤勉,他一再表示要“一直工作到21世纪,争取再为祖国服务二十年”。每当提及我国的原子能科学发展历史和理论物理研究现状,他总是那么精神抖擞、生气勃发,然而有时又会疾言厉色、甚至声泪俱下,令在场者愕然、并为之深思。我忘不了,先生从电视中观看京剧时常显出怡然自得、优哉游哉的满意神态,先生生活恬淡,对物质条件无任何奢望,唯以观赏京剧为最高享受。他不仅会唱京剧,而且会演京剧。他之所以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素养、具备中国传统道德情操、兼得古文和古汉语根柢,其缘由之一,乃是其终身对京剧艺术的钟爱。每每看完京剧,先生便饶有兴味地从做戏谈到做人,以及学者品格之类的问题。他曾说 :“中国传统京剧宣扬的是忠孝节义,赞颂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做人的道理不能一概拋掉,人若弃之岂非混同于畜牲?”此铛铛箴语点明了先生之人生哲学的底蕴。
我还忘不了,先生规劝我“专业归队”,激励我走上高校讲坛、步入物理学研究的前沿领域,并要求我敢于承担高深课程的教学任务和艰难课题的研究项目,他再三强调,“君子以行言”,为人师表者,更重在身教,应“以正直为先”。我还忘不了,当我反复研读先生的论著《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考释》、尔后几次去汇报学习心得时,先生总是循循善诱、诲而不倦,脸上浮现出欣慰、期待的神色,他希望学生明白一点 :若研究任何物理理论体系,深入探讨其概念基础、物理涵义则更为重要,因为“在理论认识方面,如果不对概念基础深刻地理解,并作必要的改革,就不可能出现革命性的发展”;有时话语中会略带几分忧懑 :“现在的理论物理学界,鹦鹉学舌的多,学的是纯数学结构,而物理思想很模糊、很玄虚。”我还忘不了,当先生得知拙作《爱因斯坦引力论导引》一书出版后颇为高兴,鼓励说,对于这个艰涩抽象的理论,“须有真切体会和独到见解,如此方能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地讲解清楚;做到这样,可算是一种成功的尝试了”。但紧接着先生又告诫我,即使是最高权威的理论,对它也要“通权达变、灵活运用”;况且,发展相对论体系,看来会成为21世纪理论物理研究的一个人所关注的目标。再则,更使我伤感而不能忘怀的是,住院养病的恩师,始终记挂着我前一时的身体状况I我因病而去探望先生的时间少了,那一次去华东医院,道别时先生嘱咐我:“好好休养,快把身体养好,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广他为使我安心养病,并未言明是什么工作,而实际上是有具体要求的。岂料那次道别竟成永诀!我辜负了先生对我的殷切期望!我有幸得到先生的直接指教,深感他是一位最慈祥、最通达的严师。
伟哉卢先生,是一位很杰出的物理学家,尤以其在理论物理、核物理等领域的优异成就而享誉海内外。先生的众多卓著功绩已见诸各家报刊,这里唯从其科学宗旨着眼,约略记述一二。科学研究为了什么?不难回答,是为了造福人类、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但先生说,“真正理解这点,并身体力行,难啊!”然而先生自己,正是基于对此宗旨的深刻理解,以毕生艰苦卓绝的辛勤劳动,实现了献身科学、报效祖国、促使人类文明和进步的伟大抱负。1941年,先生在美国得了博士学位,学成即归,他要“服务于本国国土,心里才觉得踏实”。尽管在这之前他已在海外获得殊荣,要取得优越职位是不成问题的。那时他运用自己首创的新方法,并以高超的实验技巧,精确地测定了锂7、锂6的丰度比;该测定值即被选作国际同位素表上的准确值,并已被广泛采用至今达五十余年,先生的成果令海外学生对中国留学生刮目相看。折服之余,在美国某家报纸的头版位置上赫然标出 :“中国人在称原子的重量”1在三、四十年代的世界,这无疑是一项使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惊人成果。先生载誉而归,针对二次大战期间及战后局势,便着手从事原子能科学的理论探讨。1944年他在中国《科学》杂志上发表的长篇总结《重原子核内之潜能及其利用》,乃是一篇首次向国内全面介绍核裂变的实验发现和理论认识的著名论文,文中并预言了人类大规模利用原子能的可能性,故若干年后有位首长肯定地说,是卢先生“把原子能介绍到中国来的”。继而,先生又在《美国物理月刊》上发表了《关于原子弹的物理学》一文(1947年),详细地诠解了原子弹的全部机理,并说明他简易地估算原子弹和原子反应堆之临界体积的独特方法。在当时美国对原子弹机理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这篇论文震动了国际科学界,论文的作者则被认为是公开“揭露原子弹秘密的第一人”。先生以为,科学知识不是私人财产,它属于社会,向公众介绍科学知识是科学家的职责;我们中国人也要掌握原子能科学,美国人垄断不了核武器。正是出于这样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和爱国热情,先生在解放后为发展我国原子能科学作出重要贡献。1950年,他研制了核裂变仪器,实现了中国人在本国国土上观察(铀)核裂变的夙愿;当然就国内而言,这也是第一次。1955~1957年,先生在北京大学办的保密机构物理研究室向一批工程师讲授《中子物理学》、《加速器原理》等课程I这项培训任务对于我国原子能工程的上马和扩展所起的作用,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同时,先生参与建立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五十年代末叶以后又参与筹建和主办复旦大学原子能系和上海原子核研究所,从而为我国培养了一批年轻的核物理学家。及至晚年,先生时常忆起四、五十年代的那段经历,他既感到自慰,同时又带着几分怅惘的思绪;我想,先生成为一位在理论核物理和实验核物理方面研究有素、不断取得丰硕成果的优秀专家,必然是希望为祖国的原子能科学贡献更大的力量,只要条件许可的话。
在科学理论中,凡以人名命名的原理、方程、定律等结论,往往是被命名者之很有价值的研究成果;而“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确是一项不同凡响的创造。这是先生在五十年代初期发展可压缩流体的粘滞性理论时所提出的弛豫压缩基本方程,国外一些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对此立即倍加推崇;他的一系列有关论文被许多国家的权威性著作所引述,并受到高度的评价。就研究对象(指客观物质体系)的尺度而言,先生的理论性建树(以及实验上的造诣)遍及微观、宏观、宇观各层次,即其创造性研究成果除涉及核物理、流体力学外,从六十年代起还拓宽到粒子物理以及宇宙学和天体物理等领域。先生素来洞悉理论工作的重要意义,本刊去年一月号所刊载的采访文章简要地讲述了他的一个鲜明观点:“理论预言指导实践是当代重大技术发展的特征”。先生若无切身体验,绝对下不了这样精辟的断语。他一生孜孜以求的是以正确的科学理论去把握技术和经济的发展,从而使我国的经济实力和科技水准逐步达到世界领先地位。先生的断语阐明了一条认识论真理,而其昭彰伟绩则映出他那崇高的科学宗旨。
仁哉卢先生,更是我国科学界、教育界中一位难得的纯真学者、义方名师。先生献身科学,为的是祖国自强、人民幸福*先生心在科学、一心只念着科学的继承和发展;他着意摒绝世俗尘埃的侵袭,对诸如纯粹功利主义之类的世俗观念,甚至某些伪科学家那种以科学为手段、为招牌、为跳板而谋取个人私利的花招,都是深恶痛绝的。先生的科学精神感人至深,他向往真理、追求真理、勇于探索、不断进取,为揭示物质世界的奥秘而毕生战斗在物理学研究的前沿阵地上,他在四、五十年代为人类大规模利用原子能而努力;在六十年代为判断人工实现受控热核反应之可能性而操心;在七十年代为考释哥本哈根学派量子理论的物理思想而思考;在八十年代为穷究“基本”粒子的内部结构而研讨:直至九十年代,还不顾年事已高,把敏锐的思想触角伸向宇宙空间深处。在历时六十余年的科学生涯里,先生从未因课题的艰深、条件的艰苦而畏难退却,从未因环境的动荡、潮流的干扰而彷徨转向,也从未受其声誉的束缚而故步自封,更从未受名利的诱惑而见异思迁。先生从事科学研究,既大胆,又审慎;既富有创新精神,又脚踏实地、实事求是。这样,他的一个个研究成果便得以长久成立,有的并载入史册。纯真科学家心无纤尘,才装得下浩瀚学问,才具有创新求实、认真执着的优良作风。先生把他的科学宗旨、科学精神和科学作风传给了几代学生 :而这些与他的科学功绩一起 · 实在是一份非常珍贵的精神财富。
“知而告人,告而以实,仁信也”,是先生的座右铭。他无论是谈话、开会,还是上课、演讲,抑或著书、撰文,无不向听众、读者敞开胸怀,真实地报告自己的见解学识、所知所闻。他没有不可告人之言、没有不可告人之事,心地坦荡、率直无伪,真乃君子之信;他待人至诚、满腔热忱,向亲朋弟子、向社会公众无私地亮出自己的知识、智慧,真乃君子之仁。 先生的君子之风,令人感叹。尤其,先生身为教授,这种君子之风,就正是其辛勤耕耘教坛、敏赡教书育人的高标逸韵;先生之“慈”'先生之“达”,尽在其中,至于“告而以实”,亦体现了先生之“严”。他治学严密,教学严谨,对学生要求严格,批评某些时弊陋习还相当严厉,先生曾引古语:“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他以实告人的,绝非只是所记诵的书本知识,而往往是他对一些问题的深邃看法、往往是他的治学经验和科学创造方法。他要求学生做学问时重在创造,而不是“鹦鹉学舌这便是其严格要求学生的主旨所在。同时先生还要求学生仁义而不虚伪、方正而不圆滑;当然他的身教是最能服人的。若论及先生的品格特征,则可谓是不患得失、心情豪爽、直言快语,又宽宏大度、容忍谦让、与人为善;简言之,可用“含纳刚毅、磊落高义”这八个字概括之。先生走了,但其高山景行之风范永存高等学府以至整个教育界和科学界。
想起先生的遗愿、想起先生近年来所思索着的工作,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他在二十年前曾倡办“近代物理讨论班”,组织上海的理论人才一起研究理论物理的基本问题,收到良好效果;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还想把上海的理论工作力量聚集起来,继续探讨理论物理的基本问题,他支持关于筹建上海理论物理研究中心的倡议,希望我们中国人在今后物理理论可能出现的大发展中“开天辟地、创出新领域”。先生勇闯理论“禁区”的蓬勃朝气和非凡胆略,以及对祖国科教事业的无限忠诚和对理论工作的潜心专注,都使我深受感悟。作为恩师卢鹤绂教授的亲炙弟子,我当瓣香一炷、心丧三年;而为了继承先生的遗志和遗业,则应学习他老人家的精神、作风、思想、品格,竭尽毕生绵薄之力而艰苦奋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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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物理学家、复旦大学一级教授、九三学社中央参议委员卢鹤绂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 1997年2月13日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84岁,——本刊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