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由奥地利物理学家玻尔兹曼(1844~1906)在约一个世纪前撰写的美国游记,不但生动地记述了他游历加州、访问伯克利大学、利克天文台、洛布实验室等机构时的观感,展现了这位统计物理学奠基人鲜为人知的文学才华;而且就理想主义与物质财富、历史上战争的雄伟与科学真理发现的力量等问题,抒发了不少富含哲理的见解,发人深思。
——编者
我曾经到过君士坦丁堡、雅典、伊兹密尔和阿尔及尔,也几次到过美国。曾多次有人怂恿我发表我的游记,只是我觉得毫无价值而未曾动笔。最近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去了一趟,感受颇深,不妨记下这次外出的所见所闻。
这里我不想知道你是否到过加利福尼亚,是否在那里碰到有趣的事、看到美丽的风景、过着快乐的生活。在自己故土可爱的山地漫步,会感受到心灵可以承受的最大欢乐。但在加利福尼亚,你会尝到牡蛎、喝上威弗 · 柯里科特香槟酒。
记得这次旅程刚开始时我很匆忙,甚至在离开奥地利的6月8日那天,我照例出席了维也纳科学院每周二的会议。会后一位同事注意到我没有照往常走的路线去拜克斯垂斯,就问我去哪,我简洁地回答说:“去旧金山。”
当时我还有充裕的时间在西北火车站餐馆吃烤猪肉、包心菜和土豆。我对数字一向记得很清楚,但却总是记不住我喝了几杯啤酒。
我想缺少经验的旅客对我大谈吃喝会感到奇怪。这可并非毫无价值意义的话题,不,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话题!出门在外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保护好身体,特别是胃;尽管有许多非得忍受的意外故事向我们袭来,我们也必须得保护好自己的胃。对于娇惯了的维也纳人的胃,尤其要小心行事。几乎没有一个维也纳人能毫不动摇地吃下最后一道有牛肉、面团、蔬菜和水果的大杂烩。
餐后不久,我的妻子和孩子带着行李来到车站,同他们话别后,我先是去参加第二天在莱比锡召开的一个各学科和知名团体的卡特尔会议。出席这次会议,我的心情诚惶诚恐,因为会上将要讨论一个令我非常不高兴的题目。
有好几个德国学会和知名的协会携手共建了这个卡特尔,意欲每年召开一次会议研讨普遍关心的重要事情。几年前,这个卡特尔为数学百科全书这个大项目提供了财政资助。上个世纪,数学的范围有了飞跃的拓展,在这样急剧繁殖的领域里,许多学者都发表了各自独到的见解。由于阐述过于专业化,即使他们最密切的同事们要理解也得煞费心事。然而许多东西,不管是纯数学方面的,还是应用数学方面的,都很有价值,必不可少。有些被埋葬的、丢失的文献,如果不是这部宝库就将永远散失在世界各地而不可复得……对数学科学作总结的百科全书是如此急切地被人们所需要,以致哥廷根的克莱茵(F. Klein)教授称之为“数学公厕”(mathematical public lavatory)。
克莱茵曾邀请我为这部百科全书写篇文章,我犹豫了很久。后来他写信告诉我:“如果你不想写,我就另请赛密罗写。”赛密罗(Zermilo)此人在重要的问题上与我的观点正好相反,我怎么能够让他的观点在这部书里大放光彩?于是我们马上签了约。
……克莱茵先生有着一个即使是哲学家都羡慕的心理目标,他能准确地触及到每个细微的因素,在这些敏感点上,他非常小心地去作说服工作,从而使牺牲品自愿上钩。是什么东西激发了克莱茵?不过是理想主义。只要我们放眼世界,就会发现理想主义无处不在。在加利福尼亚港湾,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利克天文台(Lick Observatory)的两个白塔,这是理想主义者和亿万富翁的杰作。我常自问:美国最显著的标志是什么?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亿万富翁,还是亿万富翁是理想主义者?多么幸运的一片土地!
横渡大洋
我从莱比锡到了不来梅,然后和霍恩措伦(Hohenzollem)王子一起到了纽约。并非我能荣幸地陪伴这位显贵横渡大西洋,而简直是他强迫把我背上了船。我们乘坐“柯诺普兹·威廉号”轮船到了美国,后来乘“威廉大帝Ⅱ号”回国。
亲爱的读者,上面关于王子的话也许说过了火,但我真的几乎不能自由支配我的时间,王子总是要我陪伴他。从不来梅到纽约的远洋航行中,这种远洋汽轮真可谓人类的杰作之一。每次乘坐这样的轮船远航都会比前一次感受更佳,澎湃的海洋每天都能变出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新模样。看,今天它剧烈地奔腾泛起白色的浪花;看,那一条条的船,一时船身好像被浪花吞食了,稍待片刻,船身又从浪花中吐了出来。
……在某些个特殊的日子里,海洋会披上盛装,它那蓝色衣装的色彩是如此之深,又如此之亮,还用奶白色的浪花镶着边。我曾嘲笑过那些画家居然会花费几天几天的时间去重现某种神奇的色彩,现在我明白了,那蓝蓝的大海的确能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仅仅一种色彩就能使人大声喊叫,以发泄他的激情。这是何等神秘啊!
如果说有什么比大自然的美丽更令我欣羡,那就是人类的智慧。早在腓尼基人以前,人类就征服了这茫茫无际的大海……诚然,自然界最奇异的东西莫过于人类丰富的思想。
假如我像梭伦(Solon)一样被问及谁是人类最幸运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哥伦布。这并不是说没有一个,人的发现比得过他,我们只要提出德国的发明家古腾堡(J. Cutenberg),就明白这一点。但是,亲身感受到大海的冲击也可以引起幸福感。对哥伦布来说,这种幸福的感觉一定特别强烈。我在踏上美洲大地时不由自主地嫉妒哥伦布,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我只是感受到了他当时一小部分的欢乐。
轮船驶入纽约港,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这儿有林立的高楼,以及最令人激动的手执火炬的自由神,掺和着来往船只不和谐的笛声、歌声。这边的船发出刺耳的笛声,那边的船立即报以奇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这真是一种难以模仿的海妖茜林丝的歌声。如果我是一位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首交响曲:纽约之港。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抒发感情,在霍玻肯(Hoboken)登岸后,我马上花了3美元租了一辆计程车,想先到南太平洋铁路营业处买票,然后直接去火车站。但在南太平洋铁路营业处,我了解到我所要乘坐的廉价快车每周只发两趟,因此我不得不在纽约多待两天。这样,我只好又坐上出租车去威斯特敏斯特宾馆。现在我有两天的空闲时间漫游纽约。
纽约不算嘈杂,乘坐电车即可游览观光。他们是不给车票的,也不按路程收费,更不管车上是否拥挤。收费员目光敏锐,只要一遇到乘客,就叫车停下来。乘客给他一个镍币,收费员拉响一次铃声,并在头顶上的簿子上登记收费情况。如果你设法坐到驾驶员身边,你就会欣赏到他的驾驶才干,那绝不亚于拿破仑一世或者毛奇(Moltke)。
穿越大陆
我从纽约到旧金山用了4天4夜的时间,一路上简直像被弹弓弹射一样。无论是到餐车,还是到尾部的瞭望车,车上的颠簸会使你很不愉快。瞭望车后面完全敞开着,你可以坐在后面的门上或者靠着它,但千万小心,否则一次猛烈的颠簸会把你抛出去。
路上的风景十分单调,但火车行进特别有趣。你朝后看时,铁轨像一根无尽头的带子被火车以神奇的速度抽拉了出来。同样有趣的是穿越大盐湖(Great Salt Lake)那段木制支架路,整个盐地看起来就像一片茫茫雪地。旅程末段是穿越内华达山脉,这里有出奇的美,使我想起维也纳南边的赛默瑞英(Semmering)。这儿并非风景如画,但整个山脉向远处延伸得更远,山峰也显得更高。
由于在纽约的耽误,我没能及时赶到伯克利。6月26日晚上我才赶到那儿。那天正值夏季学期开学。
因为是第一天,要千的事无非是注册、介绍、谈话之类的事,只要我第二天上午9点开始工作,我就不会漏掉我的任何一次演讲。但我声称身体状况欠佳,需要休息。4天的旅程劳累已使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简直不能在地上迈出稳健的一步。这天夜里整夜辗转难眠,脱离开那种火车嘎嘎之声还真有点不适应。
现在我得承认,在作第一次演讲前我感到有点怯场一这里坐了那么多人,却要我用英语作演讲。途中很少有机会讲英语,这有点出乎意料。通常懂英语的德国人在讲了几句纯正的英语之后,马上又会回到其母语上;而真正说英语的人又根本不开口说话。
我得感谢维也纳我的英语教师梅·奥卡拉罕小姐,是她不厌其烦地为我纠正英语发音,才使我那天的演讲获得成功。当时我可以无虑地用英语提我的要求,像“黑板”、“粉笔”之类的词。那时我是多么骄傲!我在说“代数学”、“微积分”、“化学”和“自然哲学”这类词时的发音是多么准确!我还得感谢我的语言天赋,记得菜谱上有道菜叫“龙虾沙拉”(lobster salad),在德语中“lobster”"是幽默的意思,这真难以同那种讨人喜欢的甲壳动物相联系,但我却想起了有这个词的英语课文,所以我立即叫出了“龙虾”这个名字。真是妙不可言!
理想乐园
我去演讲的伯克利大学是一片乐土,校园是一平方公里大的公园,里面不乏几百年(甚至上万年)的古树。配备有时尚家具的楼房虽然嫌小了一点,但却十分吸引人,新楼房正在建造中。这里的住房和薪金是有保障的。
这里的哲学气氛甚浓,伯克利(Berkeley)这个名字就是一位开创哲学唯心论的英国哲学家的名字。所谓唯心论,可以说是人类大脑中所能孵化出来的最愚蠢的东西。这儿的唯心论并非我前面提及的理想主义。伯克利的哲学观点实质上是否定物质世界的存在。
当地一位富有创业精神的旅馆老板曾经在百科全书里看到,伯克利任职主教时管辖的地区叫克洛伊(Cloyne)教区,于是他把他在这里修建的一幢教授楼取名为克洛伊楼,我就住在这里。但这位老板对是否建一些与英国教区那怕只有一点关系的标记物,却没有任何兴趣。这幢建筑正好在欧几里得大街路口处,它的精确的平行样式也的确没有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一丝痕迹。里面的设施给人以舒适的感觉。我有一间小卧室、一间大一点的书房和一间盥洗间。每个房间都安装了电灯和暖水管道,即使在7月份适当地供暖也是令人高兴的。尽管伯克利与巴勒莫(Palermo)在同一纬度上,但夏季常有寒冷的风从太平洋上刮来。这里的冬天只比夏天略为冷点,特别是雨季。夏天几乎没有雨。
这儿饭食不错,每天都有可供选择的花样。这儿没有菜单,每天供应的东西由一位食堂服务员以无调式的歌吟唱着。
席勒曾经说过:“人类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幸福生活。”在伯克利也是如……在这个城市里,饮酒和销售啤酒、葡萄酒、白酒是严厉禁止的。但我可不愿渴死,因而我常常冒着风险去喝那种水,但没有加冰。我原以为比起纽约或圣路易,在伯克利想喝点酒也许要方便、安全一些。不幸的是并非如此。我的胃造起反来了。有一天晚上,我的情况特别糟,我竟连衣服也没有脱就仰倒在床上。这样也好,免得不时起床穿衣服。
新的虚伪
一天晚上,我斗胆请一位同事去帮我买酒,他的反应使我想起了在从萨克拉门多到奥克兰路上吸烟车厢里的一幕。我们当中一位印度绅士天真地问道:在旧金山真有许多女孩的座右铭是“你给我金钱,我给你爱情”吗?当时在场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
当我提及买酒时,那位同事的表情也是如此。他先是急切地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我,看我是否值得完全信任。后来他泄漏给我一个奥克兰酒商的名字。我设法去偷带了一捆瓶装葡萄酒穿越城市,进入校园。不久,我对这条通往奥克兰酒商的路线已经十分熟悉了……但我不得不私下在饭后偷喝葡萄酒,以至于自己感觉是在作恶一般。那种禁酒运动不过徒增虚伪,这类事情以前也够多的了。
我的胃很快好转,但腋下冒出来的疔疮却恶化了。我不得不去罗斯福医院刺破它。初到这所医院,真是感到有趣。它的优雅绝不比“威廉大帝1号”轮船逊色。但这个手术却花了我35美元,是我整个旅程中最昂贵的开销。
7月2日,星期天,我去希腊剧院听每周的免费“30分钟音乐”。这家剧院除了显得大一点以外,几乎是雅典沙孚克里斯剧院(Sophoclean Theater)的翻版。这里夏季无雨,浓雾时常遮天蔽日,但露天剧院服务周到。对于这个四周种有桉树、橡树,建筑物气度不凡的场地,音乐节目显得贫乏而不相称。在这种场最下,应该是由马赫勒(Mahler)指挥维也纳乐队演奏第三交响乐,那将会使树木高兴得摩挲起舞,海洋也会静下来闭目聆听。但是这里的人们是怎么也不会明白这些的。
7月4日,星期二,这是美国最隆重的日子;独立日。每年在这个日子都要燃放焰火以示庆祝。克洛伊楼位于山腰,从这里可以饱览旧金山海湾、金门、坦马尔派斯山。因此,我们就在屋顶观看那绚丽的烟花飞舞。那位英国的主教恐怕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亲爱的上帝也喜欢这种庆典,因为他在日落西山时就燃起自己的烟花,显示出他的伟大与创造的价值。好像旅途中常出现的想法一样,我真希望能把这情景描绘下来。
我决计以后每年这一天在我家的花园里燃放焰·火,因为乔治·华盛顿和他的部下的斗争有着历史性、世界性的纪念意义,它并非仅仅是当地的爱国主义事件。席勒曾经说过:“有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德国将会成为一个共和国,而罗马、斯巴达看起来则像是女修道院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但这种观点却永存。这样的共和国真的出现了,但是它却跨过大洋来到此岸,而且日益繁荣昌盛!席勒说:“自由孕育着伟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