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教授)

图为怀尔斯教授与费马大定理合影

杨福家院士刚才在发言中讲到费马大定理的问题,引发我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我就接着他的话题再讲两句。,费马大定理我不再详细介绍了,现在的中学生对此都很了解。历史上很多数学家搞了360多年,但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因此,当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怀尔斯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在数学界就引起了一个很大的轰动,这是很自然的。在这里我想不谈数学问题,我想谈4点我自己的感受、体会。

第一点,怀尔斯小的时候(据说是10岁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个费马大定理,而且下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我想这只是一个青少年的幼稚的科技之梦。但是他后来成为一个专业的数学家,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教授,在功成名就的时候,他还是下决心要搞好多前辈数学家碰得头破血流而一事无成的这么一个课题。我想,这里面就反映了他有这么一种攀登科学高峰的雄心壮志。假如没有这一点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现在一谈起科技创新,首先想的是经费的支持,这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但是我觉得科技工作者的使命感、责任心,或者科学精神,这个永远是第一位的,应该花更大的力气加以培植,加以扶持,科学精神不能通过钱来把它堆起来的。人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我觉得在科技项目的管理,在科技人才的培养方面,从加强原创性的要求来讲,这一点应该引起重视,就是培养、鼓励我们科学工作者的科学精神或者说事业心。

第二点,费马大定理,刚才我讲了中学生就可以完全听懂,因此很多人就有一个误解,以为凭借一点很粗浅的数学知识,凭着自己的脑力劳动,就可以一举解决这个问题,很多人就浪费了很多精力。实际上,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在360年中,好多数学家碰得头破血流,而怀尔斯正是在前人的基础上面,可以说用了数论上面的全部的新式“武器",也就是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面,才把这个问题得到最后的解决。所以并不是一个凭空的创造,更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那么这一件事情说明什么呢?就是说明在我们今天科技已经高度发达的时代,你要做比较大的创造性、原创性的工作的话,必须要有一个广阔的、坚实的基础。由此谈到我们的教育,在我们当前大中小学的教学改革中,我觉得绝对不能把提高素质、培养创新能力,和要求学生学好知识、打好一个扎实的基础割裂开来,更不能把它对立起来。要防止为了要搞所谓的提高、培养创新能力,提高素质,而人为地减少或削弱学生掌握知识、打好基础的要求。这样做,我们觉得不符合青少年的成长规律,不利于他们一生当中的发展,而面对未来的时代,我们要赶超,要培养创造精神甚至原创性的能力,实际上最后也是要落空的。

第三点,就是怀尔斯在攻克费马大定理的过程当中,整整有7年躲在阁楼里面专心致志地做他的研究。为了避免干扰,连电话线都拔掉了,所以很多数学界的同行估计他已经智穷才尽了,在学术上不会有什么作为了。一直到怀尔斯1993年宣布了这个结果以后,才引起了轰动,但接下来又很快有一个同行指出,其中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漏洞,他又花了1年时间,把这个漏洞补起来,最后完成了证明。所以,为了攻克这么一个难题,为了这么一个新的飞跃,他整整花了8年时间,又是一个“8年抗战”了。我在1998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听过他的报告,怀尔斯瘦瘦的身材,步履安详,轻声细语,举止谦和,一看就是一个“耐得真寂寞,做得大学问”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比他做到的数学上的成就更加使人感动。所以像他那样正因为耐得了寂寞,所以他可以潜心地做学问,我觉得这是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一个基本的要求、基本的素质。

但是,另外一方面,正如刚才杨福家院士讲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系能够容忍它的教授7、8年之间不出活,自己搞自己的那一套,我觉得还是表现出一个非常宽阔的气度和胸怀,从这一点看,就是说我们科学家要耐得住寂寞,一定要有一个宽松、活泼又积极进取的环境和氛围。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是我们科技方面的领导机关和管理部门首先自己要耐得住寂寞。就像刚才很多院士所讲的,要立一个项目,要搞一个课题,就是要求立竿见影;现在有一种说法就是“两三年之内你要冒一个泡给我看看”,什么是冒泡呢?就是你要给我得到一个大的成果,得到一个奖,或者一个大的经济效益。没有这一点的话,就不给你支持,或者不给你继续支持。

基础科学的发展是有其自身的规律,往往我们要想走进这个房间,最后是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了,甚至有时候不知道走到哪里去,这种情况都可能。假如你要强调原创性的研究工作,我觉得风险就更大。假如我们不能耐得住寂寞,急功近利的话,我们只能引导科学家搞一些短平快的科学小品,看起来很热闹,但是成不了大气候。这样对我们来讲,欲速则不达,最后我们在新的科技革命当中一定会丧失机遇的。我觉得这一点需要引起特别注意。所以对我们科学家来讲,要有“十年磨一剑”的心态和思想准备;从领导部门、管理部门来讲,要有“放长线钓大鱼”的这么一种胸怀和气度,这样我们原创性的科研才可能得到鼓励,才可能不断出现。

最后一点,我觉得涉及到科研成果的评价问题。怀尔斯的工作宣布以后,大家都非常兴奋,但是大家也非常担心,因为在这之前有很多著名的数学家,或者是不太著名的数学家,已经多次宣布费马大定理已经解决了,但最后被证明都是错的。果然怀尔斯的结果出来以后,有同行指出他还是有一个问题,他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他的态度是比较诚实的,承认这里面有问题,而且又花了1年时间,把这个漏洞补起来,使他的成果最终得到国际数学家的认定,他自己的名字也永远载人数学发展的光辉史册上。从这一件事情看起来,我们觉得一个科研成果的认定和评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应该根据国际上的惯例,以同行的正式的书面评价为标准,来不得半点的含糊和敷衍,更不能够通过新闻炒作的方式来把它捧出来。

现在我就感到在我们的报刊上面,在关于科技成果的报道当中,经常可以看到,不断可以看到取得突破或者是重大突破的字眼,看到国际先进甚至是国际领先的这种评语比较多,这恐怕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其实,我们科学上任何一个成果都是有创造性的成分的,但是突破或者是重大突破这样一个字眼是很重的,不是随便可以往上套的。假设我们真正有这么多的突破或重大突破的话,我们今天在这儿讨论要提高我们国家科技的原创性能力就变成是一个空话。我觉得这样的报道假如说多的话,看起来是讲我们科技方面的进步,但实际上可能给我们的公众造成错觉,造成误导,一些假科学、伪科学的东西也可以在这里面浑水摸鱼。关键是我们的科学工作者要有一个科学态度,我们的科学工作者所在的单位、部门应该正确地估计自己的科研成就,应该避免一些浮躁和虚夸,应该耐得住寂寞,我觉得只有在宣传上适度降温,才能够有助于在我们科技界树立一个良好的风气,我们真正要提出的原创性的工作才能得到比较好的保障。

[这是作者2000年11月8日在2000上海科技论坛召开的“京沪港院士圆桌会议”上的发言,由王勇根据录音整理、未经作者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