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的看法,古人与现代人真是大相径庭。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对人的定义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莎士比亚语)。而《圣经》上说得就更清楚,据说,自从上帝创造了亚当之后,就对亚当说:我没有给你特别的形式、特别的遗产,所以你也许会得到并占有你所希冀的东西作为你的装备。我已使所有其他的造物服从限定的规律,唯独你完全不受限制。你能挑选并选定去做由你自己意志所决定的无论什么样的人。为了你自己的荣誉,你应当成为自己的主人和建筑师。你可以蜕化为一只动物,或者把自己提升到最高的上帝的领域。
然而今天的人对“上帝造人说”充满了不屑——多么愚昧的看法,哪有上帝嘛!但就在这个不屑中却蕴含着那个漫长时期的关于人的标准,在使人分享上帝之神性的同时,赋予了人成为自己的主人和建筑师的自决能力,同时给出了关于人的一个在今天看来很高的标准——人应当努力“把自己提升到最高的上帝的领域”。现在不再是上帝造人说了,而是生物学、物理学、心理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说明,这些说明蕴含着现代人关于人之标准的理念——最能反映这一理念的是人们在谈论他人时常用的一句口头禅:“他(她)也是人嘛”!这时候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一个舍己救人或无私奉献的人,而往往是“犯有生活作风或多吃多占等毛病”的人。
它反映了人们对人之标准的理解:人只不过是一只动物,他(她)由于生存的需要(七情六欲)而如是这般的行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尼采感叹到:我们改变了观念。我们在各方面都变谦虚了。我们不再从“精神”和“神性”中去推导人。我们使他回归动物......他根本不是万物之冠:每种生物都与他并列在同等完美的阶段上。尼采所谓“报废的人”,就是指处于这种衰落的最低点的人,他们生命中已不再留有任何抱负,只有那点“可怜的舒适”。这难道不是在嘲笑人原有的自我定位?
古人与今人对人之标准的定位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一个更有益于人的发展?我不好回答,但有一点值得一说:如果说,前现代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自身的缺点,那么这部分是因为他们用以衡量自己的是很高的道德标准,如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的道德规范是禁欲主义的,摩西十戒在现代人看来似乎过分严厉了,宗教的人往往因为自己周围的问题而责备自己,但现代人则将自己的一切不快归咎于外部环境。
在著名人物中卢梭是个典范,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怨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存在是“人类中最友善和最富有爱心的”,但整个社会对他是不公正的和压制性的。是啊!现代人往往在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中寻找自己不幸的根源,这与前现代人的内心期许非常不同,由此一旦出了什么问题,现代人是不愿老老实实承认:我错了,如果我改正错误,喜悦和充实就会降临,就像一个惯犯终于被抓住了,常常冒出那个自以为深刻的问题:“不错,我被你们称作罪犯,但请问,这个世上哪儿又有真正的好人呢”?佛陀似乎早就洞悉了现代人的这种心理,他说:“人们不相信有真理存在,只是因为他们自己生活在谬误之中”。
人类历史表明,让人一味追求自己的伟大而忽视他的动物性存在是违反人性的;让人过于安于自己像动物却看不见自己的伟大之处(内心本有的光明)也是危险的。在我看来,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动物,倒霉的事实是,他想扮演天使(启蒙的理想)却变成动物。如果说,动物性的自保是他的美德,精神性的神圣和超越也是他的美德,它们却是彼此相反的美德。思想家帕斯卡尔洞察到这一点,他告诫说,我们要关注灵魂,但无论如何不要轻视肉体,因为身体是灵魂的“客厅”。人要通过协调自身相反的美德、融合自身相反的品质的能力来显示自己的人性,也显示其高于动物的优越本质。因此,在两者之间寻求平衡与协调,保持必要的张力可能是最可取的。
我这里不是想“掏浆糊”,人们追求物质,在于物质能给人的生存带来保障和安逸,这一点无可厚非。但诚如尼采所言,人不应当追求享乐。贪图享乐永远是人性中的劣质而非高贵的部分,物质唯有作为向完美人性过渡的桥梁才是可取的,否则人就丧失了在世的根本价值。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学者施特劳斯提出:“真正的自由人今天最紧迫的责任莫过于要全力对抗那种堕落的自由主义,这种堕落的自由主义宣扬人的唯一目的就是只要活得开心而不受管教,却全然忘了人要追求的是品质高贵、出类拔萃和德性完美”。我以为,人身上动物性的自保如果没有了与它对立的一方的制约,它就不能被称作美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