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卢鹤绂教授离开我们已整整十个年头。在缅怀恩师的同时,重读他的一部论述当代物理学之前沿进展的著作《高能粒子物理学漫谈》(以下简称《漫谈》),似有新的感悟。限于篇幅,上面选载了该书中最短的第二章,其章题原为“范畴和目的”。全书篇幅虽不长(12万字),却充分展示了先生关于粒子物理发展的状况、趋势及其对当代科技之可能影响的“科学预言”性的精湛见解。
是书出版于1979年11月,卢先生对其酝酿甚久,动笔撰作仅花费了三、四个月时间。书的提纲几度易改,为此曾要我去他府上三次,详谈了提纲、梗概、观点以及提纲改动的理由。而书稿撰作,则便一气呵成;之后,又作了些修改。10月底定稿时先生正准备赴美国讲学;为配合此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领导同意作特急处理,故而从发稿(包括插图绘制)到成书(平装本和精装本两种),总共历时才20天。先生在11月底将精装本带至美国作学术交流之用。这本书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好评。在书稿写就之际《,文汇报》及时作了相关报道。到书成时,恰逢《高能物理》杂志编辑向先生约稿;遂遵师嘱,将书中第七章予以浓缩和调整,不久即以章题“大规模影响人类社会实践的可能性”为篇名,发表于《高能物理》第3期(12月号)。这一章更是集萃了先生的不少远见卓识,为众多物理学家所推崇。
上面所载一章中,先生对高能物理等学科范畴作了明确界定,并论述了他本人的一项为之奋斗终身的科学宗旨:研究高能粒子现象,根本目的在于要到物质更深层次上去认识自然“,据此作出科学预言,以指导进一步实践,为大规模改造自然提供手段,为人类谋福利”。先生预言,因高能粒子物理研究日趋兴旺“,大有可能发现更有效地释放巨大能量的办法,其影响之大不无可能胜过四十年代中子物理学导致的原子堆的发明”;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考虑,并意识到高能粒子物理研究促使对物理学的层层深入理解及其对于当代科技各领域的全局性带头作用,先生则就断定:高能粒子物理学是当代物理学的前沿。
卢先生出于其造福人类的科学宗旨,又作为一位对核物理(从实验到理论)卓有建树、对原子能科学作出重大贡献的核物理学家,他所最关心的就是如何更大规模地释放原子核能、并使其为人类更有效地和平利用。他在《漫谈》第七章中论述的正乃用高能粒子实验手段实现核裂变和核聚变的种种可能性。虽然有些是介绍七十年代国外最先进的研究成果,但都不乏先生对其所作之切中肯綮的精辟论断。这里仅就他所深刻剖析的“用夸克催化冷核聚变的可能性”一例说明之。世界上在七十年代末叶前后一再有人进行“用μ子催化冷核聚变的可能性”的研究,但至今未见藉此取得能量增益的结果。
1978年,夸克模型的始作俑者之一兹外格提出如下用夸克催化聚变反应的设想:夸克或可取代μ子、与氘核形成夸克分子,从而促成两氘核聚合。先生欣赏此设想,并对此作了进一步的研究。他曾几次谈及:此设想不是狂野的幻想、而是有科学根据的推测;还认为这不仅可为实现冷核聚变另辟蹊径、有望取得较大的能量增益,而且也可由以论证夸克模型的细节、深入探讨夸克禁闭问题。先生当初对这一研究动向的考查和撰作过程,我如今依然记忆犹新。他素来治学严谨,又着意创新,从不墨守成规,始终置身于物理学发展的前沿阵地。三、四十年代,核物理可谓前沿性学科;至五十年代以后,粒子物理在前沿上形成。先生则就用粒子物理的新研究成果深化他一以贯之的核物理以至原子能科学的研究工作。这样的事例在《漫谈》一书中绝非少数。
卢先生又是一位思想深邃、为学术界所尊重的理论物理学家。《漫谈》与他别的著作(诸如《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考释》等)一样,都显示其出类拔萃的理论造诣。除核物理理论、粒子物理理论、量子理论外,先生在晚年还致力于相对论以及天体物理和宇宙学的理论研究,八、九十年代,宇宙学也已走向前沿。《漫谈》第六章有这样两句话“:鉴于已有知识是在占全宇宙渺小的时空中取得的,要想用它来概括全宇宙可能是个奢望。但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对微观世界的任一发现或理解都会对宇宙学理论有其深远影响”。
后一句话,当然说明粒子物理与宇宙学势必相互交会,后者的发展离不开前者对它的影响;这体现了理论物理学家往往都赞同的统一性观念。而前一句话又表达先生的一个基本看法:任何由局部时空区域里的研究而建立起来的物理理论当推广用于全宇宙时,还会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的一面;这也包括公众视作“科学圣杯”的相对论在内,此看法或许就是他于八、九十年代重新探讨相对论的思想初衷吧。然而,先生并非笼统地、空泛地质疑相对论,而是凭藉其博大精深的物理学知识涵容,对这一伟大理论予以切实的科学解析;何况,他还出于统一性观念,意欲对所有物理理论予以总结性的理论综合。惜乎先生过早地离去,未能来得及达成此宏愿,甚至未来得及把他已取得的部分研究成果全都发表出来。尽管如此,先生那种既不迷信任何权威性理论、勇于创新,又实事求是地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态度,乃是极为宝贵的,我们后辈理应全面领会、好好学习。
对于卢先生的科学成就、科学教育思想以及高尚品格,本刊已作过多次介绍,现再就《漫谈》等论著的撰作,说说他除科研、教育工作之外的另一个侧面。先生曾在“文革”中批判“知识私有”的场合理直气壮地反诘:知识何私之有?“知识是最不私有的!”此朗朗诤语道出了这样一位有着无私胸怀的纯真科学家的崇高“知识观”:科学知识要公诸于世,为改造自然、造福人类而用,这与他的科学宗旨完全一致;并且,知识不能作为谋取私利的资本,而让更多的人掌握知识、驾驭知识,乃是发展科技事业和社会文明建设的必由之路。
正是出于如此清纯的思想境界,先生在四十年代撰写了几篇阐释原子弹和原子堆的原理以及原子能应用的文章,在中国的《科学》等杂志和美国有关杂志上发表,从而被人称为“第一位公开揭露原子弹秘密的人”,特别值得珍重的是,还由以把原子能科学系统地引进了中国;六十年代初,以先生为首主编了《受控热核反应——理论基础及探索成就》一书,对于我国热核聚变研究的上马和开展颇具促进作用;七十年代末出版的《漫谈》,虽然其篇幅比《受控热核反应》小得多,但更为言简意赅,对于从事或有志于从事粒子物理研究的读者很有启发。凡此种种著作,都产生了可观的社会影响,此乃源自于先生严肃认真的撰作作风和其十分杰出的知识水准。即便如《漫谈》这样的综述性著作,先生也非常讲究科学上的准确性、并强调内容的充实,而且把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深思熟虑后的独到见识融入其平易而简练的论述中。古语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先生的著作,无论是大部头、还是小篇幅,都焕发出相当丰盈的美学风采,尤其是其中的远见卓识,更显得光辉熠熠。而最为可贵的,则是先生乐于将科学知识无私地、准确地、有创造性地奉献给人民大众。从这个侧面,我们又同样领略了他那令人崇敬的大师风范。
“知而告人,告而以实,仁信也。”此乃卢先生为人、从教所信守的准则;而由此恰可得见其高尚品格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