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最早的发明之一是一辆外型类似飞艇的小汽车,有三个轮子,前面两个,后面一个。这辆车没有后窗,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潜望镜。得益于其匪夷所思的设计,它可以将车头向内停放,因为它可以原地转弯180度。1933年夏天,这辆车在康涅狄格州的桥港镇风头十足,开到哪里都会引起围观,造成交通堵塞。忧心忡忡的司机们只好恳求富勒在交通高峰段不要把车开出来。
心存志远
富勒将这辆车命名为节能车。他相信,这项发明不仅为汽车制造业带来革命性的突破,而且会为现代生活带来新的理念。当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发明了相应的引擎之后,节能车甚至可以飞起来。在富勒的设想中,节能车可以像鸟类一样近乎垂直地起飞。富勒同时认为,人类不久将居住在标准化的活动房屋内,这种活动房屋的大规模应用使人类可以迁移到从前被认为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例如北极地区、撒哈拉沙漠以及高山之巅。
富勒的预想经常带有超未来的迷幻色彩(或者可以说带有神经质成分)。他的思想丝毫不受事物的现有准则束缚。除了可以飞行的车子,他还构思了批量生产的卫生间,可以像冰箱一样方便安装;由潜水艇提供补给的水下住宅;以及漂浮于天上的空中城市,所有的居民都居住在彩云之间。他最为知名的梦想就是球体结构建筑。富勒有一次写道:“假如你碰到了海难,所有的救生艇都走了,一个钢琴盖也许偶尔成为了你的救生工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最好的救生工具是按照钢琴盖的样子来设计的。我认为,我们被过去的偶然发明所困,束缚于一大堆“钢琴盖”之内。”富勒这辈子大多时间花在发明创造上,但是他声称自己并不是对发明特别有兴趣,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兴趣广泛、富于远见的设计科学家”,简言之是位“多面手”。富勒的信仰是以最少的消耗来满足最大的需要。“我的目标是人类在空间探索上取得全面胜利,”富勒有一次这样说道:“能拥有一双飞行拖鞋我就死而无憾了。”
今年6月底,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举办了一个以富勒的职业生涯为主题的展览——“巴克敏斯特•富勒:与宇宙共进”。展览展示了富勒漫长独特的职业生涯,从他刚开始的偶尔涂鸦,到25年前富勒去世时画的设计图,包括他的球体结构的几项研究,以及仅存的一辆节能车。惠特尼博物馆举办这场回顾展的意图在于提出——或者说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富勒究竟是因为实用性的发明而被尊为一个重要的文化标志,抑或恰恰相反,是因为其发明的不实用性而闻名于世?
富勒小时候被同伴们昵称为巴克,他于1895年7月12日出生于新英格兰一个最古老、同时是思想最为解放的家庭。他的曾曾祖父蒂莫西•富勒(Timothy Fuller)牧师曾作为马萨诸塞州代表参加联邦宪法会议,因宪法对奴隶制的认可,他异常愤怒,毅然投票反对。他的姑婆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是美国第一批驻外女记者。
“设计科学家”
小巴克成长于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镇,他是个好动的孩子,但是视力非常糟糕。在戴上眼镜前,他一直认为世界是模糊的。和家庭其他的男性成员一样,他被送到哈佛大学深造。刚刚开始半年,他就从银行拿回了学费,和曼哈顿某个合唱团的几个女孩花天酒地,于是被哈佛除名。那年秋季,他重新注册入学,但哈佛又一次将他扫地出门。富勒由此辍学,因此也从未得到其他学校的毕业文凭。后来,他得到了一份肉类加工厂的工作;之后富勒参加了海军,期间他在军中发明了一种类似绞车的工具,可以有效地搭救失事的飞行员(旧式飞机的飞行员经常因为飞机掉到海里而溺水身亡)。
一战时,富勒和安妮•休列特(Anne Hewlett)成婚,他的岳父是位著名的建筑师。战后富勒和岳父一起经商,主要从事将木材碎料做成轻型建材的生意。尽管当时经济普遍繁荣,生意却非常不景气。1927年公司几近破产,富勒只好将其出售。那段时间,安妮生了一个女儿。生计无门,又要养育一个小孩,富勒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事后富勒回忆起这段往历时称,有一天,他沿着密歇根湖思索着生计问题时,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浮在离地几英尺的空中,周身被柔光所包围。时间似乎已经停止,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说道:“你没有自杀的权利。”“你不属于你自己,你属于整个宇宙。”从那一刻开始,富勒决定开始他“终身的试验”。试验的唯一目标是人类个体究竟能为整个人类做些什么。在这个试验中,富勒既是研究者,又是被研究的对象(他把自己命名为豚鼠B,B显然代表的是巴克)。于是富勒携带妻女搬到了芝加哥一个贫民窟中,他并不是去找工作,相反整天泡在图书馆中,研究甘地和达芬奇的著作,并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很快就写满了2000页纸。1928年,他将手稿浓缩至50页,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他称之为《四维时空锁》,赠给了文森特•艾斯特(Vincent Astor),波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和亨利•福特(Henry Ford)等人。
《四维时空锁》如同富勒其他的著作一样难以阅读,其中心思想是批判当时的建筑业。富勒说,试想如果有个人想造一辆车,他得先雇一个设计师,然后将设计内容公示,之后交给银行审核,最后还要由镇议会表决。经过这一番折腾大部分人会望而却步,而那些不怕麻烦的少数人还要付出5万美元左右的费用——几乎是今天的50万美元——才能造出这辆车。富勒要说明的是,如果以这种流程来造车显然是不合理的;然而,相同的事情却理所当然的存在于建筑业。富勒指责这是一种退步。他把自己轻型建材生意的失败也归结于建筑业的顽固不化。人们真正需要的是“新一代居室”,将会在“一天之内造好,即刻入住”,最重要的是“无需劳力”,“所有生活设施都附加在内”。
这并非臆想,富勒的确在研究如何建造这样的房屋。其中一项被富勒称之为“超轻大厦”的计划一直停留在草图阶段,这种大厦将会在某地组合成型,之后由飞艇送到世界各地(富勒甚至考虑通过飞艇往地面投炸弹来开荒)。另一项看似同样激动人心的计划是富勒的节能房屋。房屋为六边形,供一户人家使用,完全不用金属材料,房屋围绕一根立柱而建,所有的电线和管道都缠绕在这根立柱中。搬家时,节能房屋可以轻易的拆卸。富勒为此做了一个房屋的模型,在1929年的马歇尔•菲尔德(Marshall Field)举办的展览上作为现代家具展出。但是,节能房屋的命运也仅至于此,从来没有由模型变成实物。因为富勒当时构思的许多部件根本就不存在,比如富勒称之为“广播电视接收机”的装置,估计至少有10亿美元才能发展出节能房屋所需要的科技。毋庸置疑的是,这笔钱当时对富勒而言,根本是空中楼阁。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在当时造成了轰动的效应,这显然是富勒所期望的。不幸的是,没有一个能够获得成功。第一辆节能车原型只行驶了3个月,在到达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的入口时遭遇了交通事故,司机不治身亡,另一位乘客伤势严重。虽然最终调查结果表明责任在于事故的另一方,但是之后只生产了两辆节能车,1934年停产;而可以批量生产的节能卫生间,也于1936年宣布停产。1945年,富勒和卫奇塔市的比奇飞机制造商联手生产节能房屋。然而,生产了两间样板房之后,这个计划也不了了之。目前仅存的一间样板房称作卫奇塔房屋,看起来就像在半个洋葱中间刻了十字,外形如同飞碟一般,目前被密歇根迪尔伯恩的亨利•福特博物馆收藏。
脱颖而出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后,普通人应该从中学到了一些教训,停止这些“试验”。然而,富勒仍一如既往。这次他把精力转向了数学,很快他便认为笛卡儿坐标系统不适合他,于是他发明了自己的系统。这个系统以60度角为基准(与普通的90度角不同),他认为宇宙的基本构造为四面体,完全不适用圆周率这个单位(富勒对圆周率嗤之以鼻)。到了1948年,富勒对几何学的钻研使其开始构思网格球体结构,即用刚性构件组成的网格支撑起整个外壳。那年夏天,他应邀到北卡罗莱纳的黑山学院教学,同时任教的还有约瑟夫•阿尔巴(Josef Albers)、威廉•库宁和伊莲•库宁夫妇(Willem and Elaine de Kooning)等人。在任期接近结束的时候,富勒和他的学生用木条构建了一个网格球体模型。在快要完工的时候,模型崩塌了。富勒称这个结果是他故意所为,是为了测试球体崩塌的临界点,当时没人相信他的说法。为了支持富勒继续网格球体的研究,次年,富勒的夫人安妮•富勒卖掉了3万美元IBM的股票;到了1950年,富勒终于成功建造了一个直径50英尺的网格球体建筑。
网格球体可以用更少的材料容纳更多的空间,富勒的第一次商业化运作是在1953年。当时福特汽车公司决定为其坐落于迪尔伯恩的圆顶大楼的中央庭院建一个穹顶。这栋大楼当初为了展览所建,外墙的坚固度不足以支撑一个圆顶。富勒用铝制架构以及玻璃纤维设计了一个网格球体。这个直径93英尺的球体仅重8吨半。由于该建筑大获成功,赞誉之词不绝于耳,不久网格球体结构就应用于各种场合,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网格球体结构的成功使富勒从一个古怪的边缘人,变成了一个依旧古怪的宠儿。五角大楼为此聘请他为远程导弹预警的雷达站设计防护罩。他还设计了一套方案,可以为世界各地的展览会临时建造球体(据说赫鲁晓夫对莫斯科建造的一个球体建筑倾心不已,宣称要把富勒请到俄罗斯培训自己的工程师)。卡本代尔的南伊力诺伊大学邀请富勒前往授教,他在校园附近建了一栋球体结构的房屋,作为自己和安妮的家。1965年,他受雇于美国新闻署(USIA),设计举办蒙特利尔世博会的美国馆。尽管展览本身受人诟病,但是富勒设计的形似翩然而上的球体建筑又一次获得了成功。
随着球体建筑在世界各地的不断建造,富勒声名远扬,受邀到各地演讲。富勒在《地球飞船的操作手册》一书中写道:“我在南北半球到处演讲,到后来已经没有正常的冬季和夏季的概念,也没有正常的白天和黑夜。为了准确辨认时间,我戴了3块手表。”和卡斯特罗一样,富勒能够一口气演讲10个小时(一个朋友曾经说,他参加过富勒在耶鲁的建筑课,课程从早上9点一直上到下午5点,基本上都是富勒本人在滔滔不绝)。
富勒一方面坚信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无论是饥饿、文盲或是战争,都能够被科技的发展所克服。富勒说过:“你们也许会问我,怎么解决越来越多的对世界有害的政客和理想主义者问题?我的回答是,电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另一方面,他拒绝承认现代科学的一些基本准则,比如进化论。富勒声称人类是从宇宙中来。他还认为,人类的发源地是波利尼西亚,而不是非洲。甚至说,海豚是上古海洋智慧生物的后代。
虽然富勒把大自然看做是有效性的代表,但他对自然研究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富勒对那些宣称资源紧缺和人口膨胀的人嗤之以鼻。富勒一直想通过建造网格状的球体,将人类置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中,那里可以实现人工控制气候,随意调整春夏交替。富勒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一个直径两英里的圆球可以笼罩整个曼哈顿中心,从西42街到东42街。10年内就可以从节约的能源支出上收回建造成本。球状城市对于人类实现在南北极居住是必不可少的。”他还有个计划,在东京湾建造一个四面体城市,可以容纳100万人安居乐业。富勒还有个设想,他称之为“极乐云霄”,人们住在极轻的球体中(外表由聚乙烯塑料所覆盖),在太阳照射下,球体内的空气因受热膨胀,整个房屋像气球一样漂浮到半空。富勒预测,一个1公里直径的球体可以容纳数千人。
成功亦或失败
节能汽车、节能房屋、“完善而富有前瞻性的设计”、自创坐标、空中城市,这些都表明了什么?配合惠特尼博物馆的展览,迈克尔•海斯(K Michael Hays)和达娜•米勒(Dana Miller)这两位展览负责人编辑了一本书,包括评论、短文以及照片,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做《巴克敏斯特•富勒——与宇宙共进》。在这本书里,几位作者试图对富勒的传奇进行解释。哈佛大学建筑学教授安托•皮肯(Antoine Picon)说,富勒的生平太过复杂,使得对其重要意义的界定充满了矛盾和争议。芝加哥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伊丽莎白•史密斯(Elizabeth A.T.Smith)写到,富勒对“创新实践”的影响“远超前人”,但是“要明确指出这个影响非常困难”。海斯和米勒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写到,富勒“使我们看到了20世纪的困境和机遇”。他们强调了富勒“对于历史不间断的贡献”,尽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甚明了。
富勒的构思成为现实发明的例子如此之少,以至于他作为一个发明家的重要性难以界定。甚至他最成功的发明——网格状球体——最终被证明是个失败。《全球目录》的创始人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曾自称为球体结构的“传道者”,在1994年,也终于承认球体结构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所有的球体都开裂了。由于网格与网格之间始终无法严丝密缝,下雨天漏水不止,工人最后只好用木板把它盖起来。球体内部是个很大的空间,但是无法继续分割空间,高处的空间又全部浪费。球状的内部使得你在任何角落的窃窃私语都会响彻四方。富勒自己在卡本代尔的房子,还有福特圆顶大楼的顶都裂开了,当工人去修补房顶时,不小心使得整个建筑毁于大火。
富勒作为一个社会学家的作用也没有定论。他坚信未来的社会将与过去完全不同,人类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只要把过去的旧习惯推翻。但是富勒对于人类改变的能力不抱希望,1966年富勒对一个杂志的采访者说:“我从来没打算改变人类,那实在太困难了。我通过改变人类所处的环境,来使得人类朝正确的方向发展。”富勒的文章和演说充满着这样的矛盾,他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却又吹捧规模化生产;他是个环保主义者,却又打定主意要占领北极。最后,富勒最伟大的成就也许不是他的任何理念,也不是他的发明,而是对自己的一系列研究。富勒没有毁掉自己,他聆听了宇宙的声音。接下来的50年,他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上一冲到底。他自我实现的形式如此复杂,以至于25年以后,我们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