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季最具野心的科幻剧集《西部世界》与《开发者》以同一个哲学难题为对手：自由是不是假象？理论物理学家肖恩 • 卡罗尔深入探究了现实的本质。

尼克•奥弗曼在《开发者》中饰演一名救世主一般的科技创业者，他设计出一台超级计算机，该计算机能基于物理决定论的原理，模拟过去并预测未来

我们做了一项决定，选择待在家中，而不是去赴宴或向某人示爱，之后我们沉思不同选择的相应结果。在我们的想象中，它们同样看似真实。假如我们决定去赴宴，我们会不会更加快乐？我们会不会懊悔自己没有分享自己的感受？

然而，我们要以何种方式才能获取另外的那些未来？我们是否果真有所选择？或者说，我们所感知为选择的东西，是否其实是预先决定好的，是我们的物理环境（下雨的概率、房内的温度）与大脑的硬连线之间暗藏的共谋的结果？

本季两套备受关注的电视剧《西部世界》（West world ，HBO）与《开发者》（Devs ，Hulu平台上的FX电视台剧集）的核心就是这些问题，也是有着一个世纪之久的、关于自由意志可能性的科学争论的主题。两套剧集以不同的方式调用了“决定论”的概念，而决定论认为，我们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下眨眼和每一句话都是在宇宙大爆炸时就定好的，由恒久不变的物理学定律预言出。

由《机械姬》（Ex Machina）的编剧和导演亚历克斯 • 嘉兰（Alex Garland）主创的限定剧集《开发者》中，由尼克 • 奥弗曼（Nick Offerman）饰演的一名萨满一般的硅谷创业者弗雷斯特公布令人震骇的真相。“我们所过的生活，表面上混乱不堪，实际上是沿着电车路线一样既定的生活。”他这么说道。让弗雷斯特气恼的是，那些电车路线是不可见的。于是，他设计出一条令人惊讶的曲线救国途径：用一台极其强大的量子计算机（美术指导让它的外形酷似谷歌和IBM 公司真实使用的超级计算机）揭示每个存在的粒子的过去和未来。

《西部世界》的第三季也涉及一台极具洞察力的超级计算机，它使得它的创造人能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名法国自大狂（文森特 • 卡塞尔饰演）建造了一个能预测和操纵地球上近乎每个人的行为的系统。尽管人类角色对量子霸权和可怕的独创性存在着错觉，但结果发现，人类角色并不比他们一直折磨的类人形机器人更具自主性。

正如在所有优秀科幻作品中，这些点子令人烦乱不安的原因在于它们像真的一样。然而，对于自由意志，科学其实告诉了我们什么？我是否出于自身的自主性而写下这些话？你是否依照自身的自主性而阅读这些文字？或者，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像弗雷斯特所说的，是流连不去的，只是“某种我们看着它徐徐展开的东西，就如银幕上的画面一样”？

为了寻找这些问题以及两部剧中其他令人产生幻觉的刺激的解答，我致电了理论物理学家肖恩 • 卡罗尔（Sean Carroll）。他是加州理工学院的研究教授，著有多部热门科普图书，包括《大图景》（The Big Picture）和《深藏之物》（Something Deeply Hidden）。他同意在我们对谈之前先观看两套剧集，当时《西部世界》尚未播完，而以下内容节选自我俩的对谈。

作为一位了解科学的学者，你观看这样的剧集有什么感受？

感受苦乐参半。物理学家们观看科幻类的电视剧时，习惯做一件事，他们会对剧中不合情理、不够真实的内容翻白眼。但我尽全力不去那么做。相反地，我尝试欣赏编剧如何利用物理学概念来讲述一则饶有趣味的故事。我认为比起教育性，这些剧集更富启发性。假如剧集能让观众讨论那些宏大的概念，进行深入全面的思考，那么我认为剧集是大有裨益的。

在两套剧集中，你有所偏爱吗？

对于《西部世界》，我确实很喜爱第一季。接下来，我觉得剧情变得有点儿复杂。对于第三季，对于我本该支持的那个角色，我有点儿失去了同情，所以这一季不怎么吸引我。

对于《开发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剧组做了些与众不同的事。我认为这是一部完成度非常高的剧集。剧集节奏缓慢，有沉思的内容，而那是完美无比的节奏变换，不同于我们通常在动作电影里会看到的快节奏。

在《西部世界》第三季中，揭晓人类处于一个近乎全知全能、微观管理形式的人工智能控制之下

《开发者》中的计算机是一台量子计算机，《西部世界》里的计算机被描述成先进的人工智能。你有没有看出两者间原则上的重要差别？

它们描述的方式不同，但坦白说，这没有一丁点关系。《开发者》中的计算机所做的事情中没有什么是特别“量子”的——它只是听上去很酷而已。我们本来完全能称呼它为“经典计算机”。同样的，《西部世界》中计算机的人工智能一面相当随意。假如你尝试做的事情是以现今为基础预测未来，那么人工智能也许能派上用场，但不一定非得要人工智能。这无非是看你想要用哪个术语。我认为，《西部世界》里的计算机比《开发者》中的计算机更合乎现实。与实际的计算机相差很远，但稍稍更可信些。

两套剧集共同的情节线是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之间的冲突。你能否解释一下，什么是决定论？

基本上，决定论的概念是假如你知道某一刻宇宙中发生的每件事，那么原则上来讲，你会知道未来将会发生的每件事，以及过去发生过的每件事，而且准确度方面是完全准确的。皮埃尔-西蒙 • 拉普拉斯（Pierre-Simone Laplace）在19世纪时，用一个名叫“拉普拉斯妖”的思想实验指出这个观点。

那听起来像是《开发者》中的计算机试图做的事。它是否可能存在？

不。最基本的原因在于，假如你想要当“拉普拉斯妖”的话，你需要知道宇宙中每一个粒子的位置和速度，或者起码是数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粒子。没有哪台计算机有办法了解那么多信息，永远不会。假如那是一台量子计算机的话，尤其如此，因为通过观察粒子的量子状态，就能改变粒子。

你无法像剧集中所述的那样，从一个粒子或一群粒子“外推”得出所有其他粒子的状态？

是的，这些说法是十足的胡扯。物理学中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假如我告诉你，“这儿有个台球，它撞上另一颗台球。告诉我另一颗台球在哪里。”那是你不可能办到的！另一颗台球可能到了许多其他地方。假如我告诉你台球从哪儿出发，现在哪儿，那么你也许能弄清其间发生的事。但那是欺骗——你不会单单用面前的线索来开始外推。

我们来谈谈自由意志。我们有没有自由意志？

这问题很复杂，我要为之道歉，但值得把它弄清楚。我们得要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人类是否100%受到物理定律的支配？或者，我们作为有意识的生物，是否有某种弹性空间，允许我们以物理定律之外的规则行动？几乎所有科学家都会告诉你，当然是前者。假如你从一扇窗户跳下，物理定律说，你将会撞到地面。你能按照心愿运用所有自由意志，但它不会阻止你撞击地面。因此，你为什么会认为当你在早上决定自己将要穿那件衬衫时，结果会有任何不同？物理定律还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一个例子中是更粗糙的预测，另一个例子是更为详细的预测。

另有一种名叫“自由主义的自由意志”的概念，它的说法是人类对于其自身就是一项法则，不受物理定律的支配。几乎所有物理学家都相当强烈地排斥这个概念。

《开发者》中的超级计算机经过美术设计，样子酷似现实世界中大型科技公司使用的计算机

我可以做个选择，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你吗？

简短的答案是：可以。较长的答案是：这得要看你所说的“你”和“做个选择”是什么意思。在某个层面上，你是一群依从物理定律的原子。这儿不牵涉到选择。但在另一个层面上，你是个显然能做选择的人。这两个层面是相容的，但像说着迥异的语言。这是对于自由意志的“相容论者”立场，绝大多数职业哲学家都持着该看法。

但那不是玩弄文字的诡辩手法吗？假如我们的选择完全是物理过程预先决定好的，不受我们的控制，不为我们的意识所知，那么它们是否真是选择？或者，那只是一个我们说给自己听的故事而已？

我认为，这正如你所坐的那把椅子。椅子是否因为它其实是一团原子，就是个幻影？它是否真是一把椅子？二者皆是。你可以将它说成是一组原子，但将它说成是一把椅子也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你不将它说成是一把椅子、坚称谈及它的唯一方式是将它视为一组原子的话，你就犯傻了。那是自然之道。自然是可以用各种不同的词汇、在多个不同准确度下来描述的。

在我们谈及人类和桌椅的准确度下，你不可能谈论那些东西，却又谈及人们做出选择。那是无法办到的。你可以假设：“假如我有无限的能力，我知道所有原子的位置，又知道所有物理定律，那会怎样。”也行。但那不是现实。如果你是基于现实的，那么你不得不要谈及选择。

在两套剧集中，物理定律都被用来重构道德观念。在《开发者》中，弗雷斯特论证说决定论是种“豁免”。《西部世界》中有种想法，认为人类只是“乘客”；操纵方向盘的是不受我们控制的力量。当你在新闻节目里看见人时，甚至当你想起生活中的某人时，你对决定论的坚信不疑是否影响到你判断他们行为的方式？

不，其实不会。只要你讨论的是人类尺度的世界。认为我们只是些傀儡的想法显然是错误的。它混合了讨论世界的两种不同方式。一种方式是讨论人类经历的生活，做出的选择。另一种方式是讨论“物理学定律是确定性的”，诸如此类。那就是两种不同方式——请选择一种。

现在，有些情形是我们也许获知我们以为人们拥有的选择，比我们所知的更加多地受限制，要么是因为他们的生理情况，要么是因为心理健康问题，抑或是其他任何类似原因。请务必将这纳入考量。但那是非常合乎人类尺度的东西。假如一个人无法以另一种方式行动，那么同样地，你不会要他们负责。这并非关乎前沿科学，而是关乎古代法。

两套剧集的另一条情节线是与现实世界难以分辨的仿真世界的构思。对于一个生活其中的人来说，仿真世界在哪些方面会是“真实”的？

他们不会知道有任何不同。我们现在就可能生活在一个计算机仿真世界中。假如你像我一样相信，我们的感知、感觉、思考之类的东西统统是以涌现现象的形式，产生自实体（包括原子、力等等）的相互作用，那么你绝对能想象出，在一个计算机仿真中能够模拟这套东西，并达到100%的准确度。这是目前无法实现的，也许永远无法做到。但你能想象到。你也许觉得，仿真世界中的那些虚拟人不会以与我们同样的方式感觉和体验那个世界，但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原因支持这种观点。

《西部世界》让观众一直猜测艾德 •哈里斯（Ed Harris）饰演的角色到底是人类，还是逼真可信的机器人复制品——以及是否存在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如果我将自己上传到一个仿真世界，那个存在会是我吗？

我认为，这迅速进入了关键的议题。我会说，在你担心你在仿真世界中是否仍然是你之前，你应该担心你和一分钟之前的那个你是否仍然是同一个人。显然，这两个你在许多方面是相似的；你们体内的许多原子是相同的。但并非所有原子都相同，因为你一直在呼吸，而且也许你有一些皮肤碎屑脱落了，诸如此类。因此，此刻的你和一分钟之前的你之间存在着关联，但准确来讲，他们并非一模一样的人。

假如你试着去想象将你自己上传到计算机里，同样的推论在这儿也成立。仿真世界里的那个“你”不完全是你本人，但他可能在某些方面与你相关联。“我”和“非我”之间不是二元抉择。相反，我们应该要问：“他在什么方面与我相关，或者与我相似？他对世界做出反应的方式是否与我一样？”

这就像如果你把自己放进一台复制机（像漫画《凯文与跳跳虎》中的机器），哪个你才是真实的你？那时不再有“真实的你”这种描述。世事不是这么运作的。有人认为存在一种叫“意识”的玩意，它在你体内流淌，因此当你上传后，它必须要转移到计算机中，那种想法是大错特错的。

因此，如果我们在《西部世界》中发现威廉实际在过去某个时候已经死了，现在是一个拥有威廉的意识的机器人，那么你会说这个机器人就是威廉吗？

我会说，那是一个与之前的威廉存在某种关联的人，约莫正如此刻的你和五分钟之前的你之间存在关联一样。

有机生命和人工智能生命相比如何？《西部世界》中有一句重复出现的台词：“假如你判断不出差别，那么这还重要吗？”你认为这重要吗？

《西部世界》中的接待员有点被想象为机器人——他们显然不像人类。但你能想象出一个有着人造的有机体的世界，它们像人类一样，是用细胞制成的，细胞会像我们一样自我适应和修复。那样的话，我不认为在生物和非生物之间存在硬性的、清晰的分界线。他们是连续统一的。

量子力学的多重世界理论的说法是，并不只有一个宇宙，而是有许多个宇宙，它们还在不断地分裂出新宇宙。这个理论在《开发者》中起了重要作用。你是多重世界理论的拥护者，还为此写了一部专著《深藏之物》。是什么引起宇宙的分裂？

不管何时，只要电子之类的小型量子系统处于叠加状态，接触到外部世界，宇宙就会分叉。叠加状态意味着它能够同时处于两种不同状态（譬如顺时针旋转和逆时针旋转）。

在我俩这通电话的过程中，有多少个宇宙已经被创造出来？

让人遗憾的消息是，我们无从获知，因为我们对量子力学的理解程度尚不足够。但对于你的问题，答案也许是个无穷数。那听起来很夸张，但宇宙的分叉也许是个平稳、连续的过程，而不是离散的、突然的变化。但也可能不是那样！我们就是不清楚。我们确实知道的是，宇宙的分叉一直都在发生——不是每分钟一次，而是每秒有许许多多次。

资料来源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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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雷吉•乌古（Reggie Ugwu）是《纽约时报》流行文化记者，报道题材多样，包括电影、电视、音乐和互联网文化。2017年加入《纽约时报》之前，他先后担任过BuzzFeed网站的新闻记者和《公告牌》杂志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