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阿拉莫斯核武器实验室前主任哈罗德 · 阿格纽(Harold Agnew)认为,应该定期要求世界各国领导人亲眼见证氢弹引爆的景象,这仅仅是为了提醒他们,万一事态失控会发生什么。阿格纽曾经乘坐追逐飞机跟随“艾诺拉 · 盖号”轰炸机飞往广岛,他也曾观察过许多次核武器试验,沃尔特 · 平卡斯(Walter Pincus)以这些核试验为主题,创作了出色的著作《炸入地狱:美国对马绍尔群岛岛民的致命背叛》(Blown to Hell:America's Deadly Betrayal of the Marshall Islanders)。平卡斯曾是《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的记者,获得过普利策奖,已于2015年退休。在报道国家安全问题的50多年中,他始终对某事怀有一种“痴迷”,因此受到启发,写下了《炸入地狱》一书:“如今人们已经忘却了——也可能是他们从来不曾知晓——单单一件核武器能做到什么事。”
他们会从平卡斯的书中学到答案。本书的标题来自鲍勃 · 霍普(Bob Hope)的一个笑话:“战争一结束,我们就找到了地球上唯一一个不曾被战火波及的地方,把它炸了个精光,送入地狱。”然而,在原子弹的规模大到无法在美国沙漠中进行试验后,当美国决定将其托管下的马绍尔群岛(群岛位于太平洋中部,由5座岛屿和29个珊瑚环礁组成)作为核试验场时,这对马绍尔群岛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个玩笑。几十年来,马绍尔群岛人一直如同生活在一局名为“冷战”的国际象棋里,作为“卒”被挪来挪去——一位美国海军官员承认,他们成了原子时代里“并不知情,或许也并不情愿的游牧民族”。
1946年3月,居住在比基尼环礁(此次核试验的爆心投影点)的167名居民被转移到200公里外的一座干旱荒岛,面积只有环礁的六分之一。他们的领袖宣布:“我们要去,因我们相信一切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比基尼人期望能在几个月内返回环礁。他们至今还未回家。
十字路口行动的首次核试代号“艾伯”,当时由被劫持和废弃的船只组成了一支小型船队,停泊在比基尼潟湖上,核弹在船队上空引爆。爆炸发生前,人们把足够塞满挪亚方舟的动物安置在了这些船上——大部分是猪、山羊和老鼠——以测量炸弹对生物的影响。其中一些猪穿着军装,毛发剃到像人一样长,皮上涂着防晒霜,以模仿船员的样子。包括一名在圣昆丁监狱服无期徒刑的囚犯在内,共有90人自愿提出成为“十字路口行动”的试验对象,五角大楼礼貌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也许是因为爆炸前的大肆宣传——美国海军承诺,炸弹不会在海底炸出一个洞,导致海水流干,也不会“破坏地球引力”——艾伯核试并未达到公众预期。唯一的苏联观察员是一位地质学家和克格勃间谍。平卡斯写道,此人“指着蘑菇云喃喃自语,威力没那么大啊”。由于艾伯核试实在没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许多国际媒体在第二次核试前就离开了岛屿。第二次核试代号“贝克”,核弹直接在潟湖内、船只下方进行了引爆。贝克核试令船只随着水流形成的蘑菇云升到空中,随后将它们——和一大“碗”致命的放射性浓汤——倒回了仍漂浮于水面的船只上,形成了所谓的“反向尼亚加拉大瀑布”。
“十字路口行动”提醒我们,在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固然是对手,在美国内部,海军和空军也视彼此为敌。军种对立在试验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尽管如此,即便是最初对贝克的影响轻描淡写的负责人、海军上将,也不得不承认,核弹的辐射“似乎构成了比实际爆炸和热效应更具瘫痪性的打击”。
平卡斯的著作文笔优雅、研究翔实,还包含了丰富的小说式细节。例如,在艾伯核弹引爆之后,6个月大的母波中猪“311号”迅速成了媒体名人,因为它从日本轻巡洋舰“酒匂号”的军官厕所逃脱,随后在一公里外沉没,在潟湖内游泳时被发现。它从辐射病中恢复过来后,被捐献给了史密森尼国家动物园。然而,报道不曾提及的是,在试验的3年后,参与“十字路口行动”的5 000只动物中只有28只还活着。
投放在广岛和长崎上空的原子弹是通过爆炸冲击波、高温和“瞬时辐射”抹杀生命的:伽马射线暴破坏了人体替换红细胞和白细胞的能力。而在地面附近引爆核弹时,它们在接下来的数日乃至数周里对于人类而言都是致命的,美国军方迫切想知道的是,它们所产生的放射性沉降物会有怎样的短期和长期影响。
1954年3月,代号“布拉沃”的氢弹试验意外提供了这个机会。布拉沃的设计者们预计它的当量为600万吨级(相当于600万吨TNT炸药),并会产生一片雪茄形状的放射性尘埃云,朝顺风方向延伸24公里。布拉沃的设计者们相信,引爆点以东129公里外、朗格拉普环礁上的居民位于危险水域之外。他们错了。
布拉沃的爆炸威力高达1 500万吨当量。直径16公里的火球蒸发了大约3亿吨的水、泥浆、沙子和珊瑚,将其推升到了40公里高的平流层。几小时后,这些高放射性的碎片凝聚成白色的火山灰,落到超过7 252平方公里的太平洋上。布拉沃的有毒物质笼罩了朗格拉普的居民和一艘日本拖网渔船“第五福龙丸”上的23名船员。环礁的部分地区被超过1.5厘米的“砂砾般的白雪”覆盖,它们停留在礁民裸露的皮肤上,结在他们因涂抹椰子油而闪闪发亮的头发里。
1946年7月,美国在“十字路口行动”中进行了一轮核试验,一朵蘑菇云随之出现在了比基尼环礁和几艘停泊该处的船只上空。数千只动物被放置在这些船上,以便科学家们观察核弹的辐射影响
布拉沃是一枚氢弹,并且其放射性沉降物含有伤害极大的放射性核素——美方隐瞒了以上事实,没有让苏联人、美国公众和马绍尔群岛岛民知晓,直到“第五福龙丸号”抵达日本港口时,人们发现船员们正为急性辐射综合征所苦,更有一名船员不久后死去。此后数年里,美国一直在监测布拉沃核试期间生活在群岛上的马绍尔人的健康状况,其中一名参与此事的医生写道,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让美国医生有机会更多地了解人体对此类事件的反应”。
平卡斯用了数章来描述美国政府和国会此后为补偿马绍尔人所做的努力,以及为清除马绍尔群岛污染所做的几次失败尝试。1969年,比基尼人终于获准搬回故乡,但由于食物链中的放射性物质,他们不得不在9年后再次搬迁。同样的命运降临在朗格拉普住民身上。布拉沃引爆5年后,朗格拉普人的血小板水平仍未恢复正常。2019年的一项研究发现,马绍尔群岛部分岛屿的土壤中所含有的危险放射性核素的浓度“明显高于”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反应堆事故造成的污染浓度。
许多马绍尔人最终在夏威夷定居,或是移居到美国本土。2018年,有12 000人在美国中西部的家禽加工厂工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全球变暖最终可能会终结核试验所开启的恶果:由于许多岛屿只超出海平面几十厘米,它们很可能在21世纪中叶淹没。
当今世界没有一位国家领导人亲眼看见过核爆炸,更不用说一颗数百万吨级的氢弹爆炸了。与大众的认知相反,核弹的“精灵”并没有回到关押它的瓶子里。当哈里 · 杜鲁门总统宣布广岛已被摧毁时,他将原子弹描述为“对宇宙之基本力量的驾驭。令太阳从中汲取能量的力量已被释放。”平卡斯哀叹道:“杜鲁门关于原子弹威力的戏剧性描述,已经从人们的脑海中淡去了。”
“炸入地狱”是一个生动的提醒,更是一个必要的提醒。
资料来源 The Washington 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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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格雷格·赫尔肯(Gregg Herken)是加州大学现代美国外交史荣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