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志英
上海海隆石油管材研究所所长，高级工程师
关注欧阳志英星友已有几年，她博士毕业后一直深耕在企业研发一线，是在2008年和2011年先后获得上海市青年科技启明星计划和启明星跟踪计划支持的创新创业有成者，去年底她和多位星友一起获得张江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杰出创新创业人才奖殊荣。可以说她是彰显启明星计划价值和作用的又一案例。也因此，2022年开春后“今日启明星”与欧阳相约在位于宝山工业园区的上海海隆石油管材研究所对她做启明星采访。
跨进欧阳的办公室，欧阳起身迎我，与这位身材娇小、素颜本真的女生握手时，我在一刹那有点错愕，在我的意识中一个专业从事石油钻采工具研发、与钢铁打交道的科研单位的掌门人与眼前的这位女性是存在反差的。所长办公室面积不大，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写字台，一个小的工作桌，一个简易的沙发。虽然是世界第二大钻具生产商的直属研究机构，但毫无显摆，就是普通企业的样子。
“煤油灯下写作业的画面一直在我心里”
1977年出生的欧阳是江西吉安人，是在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父亲务工，母亲务农，还有两个哥哥。在欧阳的回忆中，尽管家境贫寒，父母也不能在学业上给予子女多少帮助，但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这种家庭亲情层面上的慰藉对她的成长有很大影响。欧阳的父亲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母亲念过高中，在农村是有文化的人。母亲从小陪着三个孩子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当时的江西农村，除过年过节平时没有电），“小饭桌上点着煤油灯，我和哥哥在灯下写作业，妈妈在做织毛衣、纳鞋等手工活，遇到不懂的题目就问妈妈。这个画面、这种场景一直在我心里。”农村里乡邻之间挨得很近，但欧阳妈妈较少串门，有空就陪着孩子。在欧阳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和别人家的妈妈不一样。这种亲子和谐带来的安全感，对欧阳现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有指导性。“父母的爱温暖着我，他们乐观向上、朴实无华、与人为善，为我树立了正确的三观，指引着我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我也以我的父亲母亲为榜样，希望能成为我的孩子们心中的灯塔，引领他们走向身心健康发展的人生。”
成功跨越专业坎，感恩母校助学善举
1996年，欧阳考取了江西省赣南师范学院化学教育专业，就读师范院校大概率是要当老师的，欧阳并不排斥做老师，而且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做老师的，家人也认为能当老师是非常不错的选择。但几番思索后，欧阳认定自己还是更喜欢从事更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加上当时化学系的考研氛围很浓，她就报考了中科院长春应化所的硕士。遗憾的是分数缺了几分，最终调剂到上海大学有色金属冶金专业。“现在来看或许是老天眷顾，其实是更好的安排。”2000年，欧阳到上海大学延长校区材料学院就读，硕士和博士导师都是毛协民教授。“我很有幸，在新生入学典礼上一睹了钱伟长校长的风采，现在想来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在学校大礼堂，钱校长讲了科研、学习与为人之间的关系，提到了要将所学服务于国家等。每每回忆起来，留在心中更多的感受是催人奋进。”
整个研究生阶段，欧阳是在学业和经济双重压力下奋勇前行的。一方面是换专业带来的学业压力，从本科的理科转到研究生的工科，跨度很大，很多课程都没有学过，第一个学期上课如同听天书，只能靠课后自学去弥补，而且当时网络不发达，学习渠道相对单一，欧阳周一到周五除正常上课、实验之外，其他时间都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看教材，查文献，然后自己消化归纳整理，付出了超于常人的努力。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农家子弟，尽管缩衣节食，经济上的压力仍然很大。欧阳没有退缩也没有自卑，而是化压力为动力，积极向学校申请了浦发银行助学无息贷款，并在学校勤工助学。当时她的安排是一周五天忙学业，双休日两天赚些零用钱。“当时不觉得特别辛苦，现在想想日子过得很忙很累，几乎没有休息娱乐时间。”欧阳说她至今很感恩上海大学提供的各种帮助贫困学生的善举，也非常感谢导师毛协民教授不仅在学业上尽心尽力辅导了6年多，在生活上也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可以顺利完成学业，至今她还时常去看望恩师。
一家致力于科技创新的上市企业
2007年3月欧阳博士毕业，她找工作的主要方向是企业，“毕竟已经有孩子了，也需要孝敬下父母。”用欧阳的话说，定职海隆还是很有缘分的——当时的管材所袁鹏斌所长面试完后，请她吃了顿饭，谈了石油行业的发展现状、趋势以及对管材所的定位和发展规划。在石油管道领域深耕20多年的袁所长对行业前景的判断以及他真诚待人的品质，让欧阳感觉自己在这里一定有用武之地，也会得到足够的尊重。就这样，欧阳把自己和海隆管材所、和这份事业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她从普通工程师起步，然后做到研发部主任、所长助理、副所长、常务副所长，直到去年被任命为所长，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来的。追溯到此，欧阳说她在职业生涯中能遇到袁所长也是很幸运的，如果没有袁所长的信任和支持，她不能得到那么多的锻炼机会，也得不到业内院士和专家的专业指导。
海隆公司在业内如雷贯耳，但领域外知晓度有限，我也让欧阳略略介绍下海隆的情况。海隆石油工业集团是一家为石油天然气开发提供高端油田装备及综合油田技术服务的大型上市企业集团，集科研、生产和服务于一体，在全球建立了数十个生产基地及业务分支机构，集团总部位于上海。自2002创办以来，沿着石油天然气开发的钻、采、输的横向扩展和产业链的纵向延伸，海隆形成了油田装备、油田服务、管道技术与服务、海洋工程、新材料五个核心业务板块，建立了石油管材研究所、石油化工研究所等专业研发机构。在她看来，海隆虽然是家民营企业，但打造的平台非常好，聚集了大量在石油行业经验丰富的高端人才，十多年的发展也培养了一批青年骨干。公司一直贯彻的三大核心战略——科技创新、集团化、国际化——使企业能在行业环境变化沉浮不定时依然健康成长。“虽然不容易，但公司这些年坚持了科技创新战略，政策导向都支持科研工作。在我们这个厂区里，是先建完研究所大楼后才建集团办公大楼的。这几年科研上的投入也不设过多限制，只要项目讨论确定预算后，就按计划拨款。目前研发新产品的销售收入占比已达六成左右。”
回到欧阳的主业，同时也是管材研究所的主要职能——石油天然气钻、采用高端钻具的研发制造。钻具包括钻杆、加重钻杆、钻铤等，这些产品按照美国石油学会（American Petroleum Institute，API）制定的相关标准生产。由于钻杆服役环境恶劣，而且使用数量多，因此研发的重点是用于各种复杂环境的非API标准的特殊钻杆开发。钻杆的主要作用是传递扭矩和输送钻井液，并依靠钻杆的逐渐加长使井眼不断加深，最终达到目标井深。
她以集成了材料、热处理工艺、轧制、锻造及焊接等加工工艺创新的HLV150 高强度高韧性钻杆为例做了解说。通常一支钻杆约9.5米，钻井时是一支一支连接起来的，一口7 000米的井，需要7 300多支钻杆连接在一起。常用S135钢级（最小名义屈服强度为931兆帕）钻杆在各种苛刻环境（如深井、超深井、大位移井等）下面临承载能力不足，水力性能差，钻井效率低等问题。与同规格S135钻杆相比， V150钻杆的钻深能力可提升15%左右，钻井效率提高约30%。2019年完钻的亚洲陆上第一深井轮探1井就采用了HLV150钻杆，其完钻井深8 882米，井深超过珠穆朗玛峰海拔高度。
“我以启明星为荣，也无愧于启明星计划的培养”
欧阳说，HLV150得益于2011年启明星跟踪计划的支持，并得到了院士工作站李鹤林院士的指导。说起启明星计划对自己的帮助，早在欧阳入职的第一年（2007）她就申报了启明星计划并很幸运地得到了该计划的支持，申请内容是与她博士期间有关的铝合金钻杆。二度得到启明星跟踪计划资助的欧阳说起该计划心存感激：“启明星人才培养计划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我非常有幸，能在2008年和2011年先后两次获得启明星计划资助，这不仅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资金支持，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开展研究工作，更是增强了我的科研自信，让我15年如一日，始终坚守着开发国际一流的钻具新产品这份初心。这也为我以后获得上海市劳动模范（2020）、张江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杰出创新创业人才（2021）等荣誉奠定了基础，实实在在地推动了我的个人成长。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一句，我以启明星为荣，同时我也无愧于上海市科委及启明星计划的培养！”
欧阳志英获上海市劳动模范荣誉称号
500多个昼夜，数以百计调研，查明钻杆腐蚀原因
访问到此，感觉欧阳还是比较顺的，但是我相信她在事业发展中一定是碰到过棘手挑战的。果不其然，一说起遇到的挑战，欧阳马上提到了2018年生产的一批HLV150钻杆在使用中出现的问题。HLV150高强度钻杆已经大批量应用于新疆超深井，客户反馈效果良好。但在2019年使用时，约有10%产品出现严重的腐蚀，有的点蚀坑深度达到2厘米。对做产品的人来讲，10%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而且客户认为是这批产品质量控制有问题，提出要退货。公司迅速成立项目组来处理该问题，找出腐蚀到底是产品质量原因还是服役环境所致。“作为技术方面的第一责任人，当时真是压力很大，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我的头发也因此白了不少。因为即使少量退货牵涉的也不仅是经济损失，更事关公司的声誉，从更深意义上会影响到客户对该产品的信心，从而影响到我国深井及超深井钻杆的选用。”
欧阳带领项目小组，在广泛听取行业专家的意见的基础上，从两方面进行调研：一方面，深入钻杆生产一线调研与产品质量控制相关的细节，如钻杆生产过程工艺控制及产品性能；另一方面，到产品使用现场去，开展腐蚀特征如钻井液组分、钻井参数、地质构造等第一手资料的调研。
欧阳介绍，难度在于造成腐蚀的各种环境因素包括钻井液的成分、pH值、氧含量、温度、压力，腐蚀井段等很难在事后悉数真实还原。因此，只有尽可能通过到油田现场调研拿到第一手资料基础上，结合产生腐蚀的样品进行综合分析。项目团队取了3个钻井作业区块的典型样品做失效分析，确定腐蚀类型，再针对腐蚀类型分析可能形成该类腐蚀的因素。在此基础上，设计有针对性的试验方案，开展工程模拟试验，验证分析结果，同时委托行业权威第三方进行评价试验。这件事前前后后耗用了欧阳及团队一年半的时间。最终给出的结论是：钻杆腐蚀发生和产品本身关联不大，环境及使用等是主控因素。客户接受了意见和建议，后续钻杆在使用过程未见严重的腐蚀问题。支撑这个结论的是欧阳团队500多天不分昼夜的测试、研究、验证过程及其积累的数百页调研报告。“这一年半时间新疆现场一直有我们项目组的人，当时新疆疫情防控极为严格，有个同事去了一次呆了三个月，其中隔离就近一个月。”
“在企业能做更多实际工作，那种成就感让我觉得值”
屈指算来，欧阳入职海隆管材所与钻杆打交道已逾15年。海隆公司地处上海郊区，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钻杆钻具，经常要去的现场大都为沙漠地带，这样的环境一个女生不但坚持下来，而且事业不断攀升。欧阳知道我要问什么，马上回应：“是对自己定位的理解。我觉得在企业里能做更多实际工作，不仅仅是给公司发展带来利益，而且也给行业发展带来新的技术、新的产品。通常钻井条件极为苛刻，作业者常年在无人烟的环境，和外界没有交流，容易患沙漠综合征。我们的新产品如能提高安全性，提高效率，也就直接改善了作业工人的工作条件，为钻井作业提供保障。这种职业成就感会让我觉得值。”
欧阳说的成就感还来自他们的一些产品已进入海外高端市场，如适用于含硫化氢环境深井钻探的HL120S高钢级抗硫钻杆在海外市场订单中，海隆在国际上排名第二。HLIST特殊扣系列2021年获得中东沙特阿美（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认可。2022年该类产品订单较多，公司的经济效益预测会不错。欧阳说，有两个场景让她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感到特别欣慰和幸福。一是当看到新品源源不断发货，特别是新品完成首次批量生产时；二是到油田现场听到使用者说这个产品很好用，是他们需要的产品时。“我很喜欢这种应用性工作，愿意投入付出，也因为喜欢，就会去解决各种困难，把钻杆新技术、新产品研发不断做下去。”
访问中，欧阳不止一次提到自己能取得的成绩与家人的支持分不开，她尤其感激公公婆婆的支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下厨做饭了，在家里更多的是关心孩子的学习，陪伴他们。 正是有了家人的支持，我才可以随时出差，需要工作到几点就工作到几点。”
欧阳志英及其团队
自动化、智能化钻杆是下一步的目标
访问至此已经两个多小时，欧阳接下来还有一个讨论可实现钻杆全生命周期管理的电子标签的会议要参加。我一听这个话题觉得好，就请欧阳简要介绍一下。欧阳说，未来的钻井走向智能化、自动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赋予钻杆智能化、自动化性能，就可以帮助设计者掌握整个钻杆生命周期中的关键参数，从出厂参数到各种工况下、工作中产生的各种数据都可能获取到。“通过对钻杆植入某种芯片、传感器，配以相应的读写设备它就会对所经历的每一步都有记录，这样就不会出现难以调研真实钻井井况的窘况，便于进行失效分析，便于使用者对钻具进行精细化管理，节约钻井成本。进一步还可以对井底、井口实现双向通信，实时掌握整个钻柱的服役状态、地质条件、钻井参数等，从而实现在井下精准、高效、安全、智能作业。”
为事业而“狂”的人是幸福的
海隆管材所提供的材料上对欧阳志英有这样的评语：十多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扎根生产线，着眼于油气开采的实际需求，本着务实钻研的精神，带领研发团队先后成功开发了适用于高寒地区的低温钻杆、适用于含硫化氢油气井的HL105SS和HL20S抗硫钻杆、适用于深井及超深井的海隆HLV150 高强度钻杆等十余种产品，为深井、超深井、定向井、大位移井、海洋钻井等苛刻环境下油气资源钻采提供了有效可靠的解决方案。这些高端产品销往国内外高端用户市场，创造了显著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仅2019年，她负责开发的新产品销售额近3亿元。其中，“石油钻杆耐磨耐腐蚀及防刺漏技术”获得2011年上海市科技进步奖二等奖；“苛刻环境油气井用高强韧高抗扭耐腐蚀钻杆关键技术及应用” 获得2014年上海市技术发明奖二等奖。
让我眼睛一亮的是材料中提到欧阳志英是一位“狂人”，总是为新产品研发而忘我地“痴狂”，为产品能完美在客户手中使用而工作到“疯狂”，为新产品实际使用中的问题解决而欣喜若“狂”。她为了这份“狂热”不知放弃了多少个假期，甚至是春节与家人的团聚。跟踪试产直至深夜两三点更是家常便饭，手机24小时接听已是定则。一旦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冲到现场的总是她，为了解决产品生产中的一个问题，她连续5天废寝忘食，查阅近百篇文献，经过几十次的试验，最终获得理想结果，并得到用户的高度认可。
以上几个“狂”很传神、贴切地勾勒出了欧阳的特征，在今天这样一个鼓励创新创业的年代真的非常需要这种为事业痴狂，为研发上的每一点进步欣喜若狂的逐梦人。欧阳志英好样的！
江世亮采写于2022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