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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华杰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苔和藓是两大类相近但不同的植物,合称苔藓。是植物?为何植树种草和迁地保护项目中不提苔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提问。深入思考,有助于理解生态、生物多样性的含义以及当今科技事业的运作机制。

一个人喜欢红花绿绒蒿、云锦杜鹃、蓝花楹相对容易,它们的美丽瞬间可以打动人。但喜欢苔藓就没那么容易了。尼基塔·阿若拉(NikitaArora)在《苔藓的多重意蕴》中说,人们“记得树木、河流、山脉,却对苔藓全无印象”。苔藓进入林业、环保部门的视野,恐怕还需时日。

苔藓确实是植物,是植物界的“小矮人”。同样,裙带菜、云南石耳、藤石松等也是植物。它们与双扇蕨、单子麻黄、睦南木莲、粗穗龙竹等类别一起,大致构成了“植物界”。依据某种传统的分类,植物有低等和高等之分。苔藓属于低等级植物而被忽视?不是。苔藓虽然无花、无种子、无真正的根,也没有维管束,却属于高等植物。不信,可以翻看《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苔藓与蕨类的区别在于,后者植株相对高大些,根茎叶分化并且有维管束。但是《中国植物志》并未收入苔藓植物!狄勒纽斯(J. J.Dillenius)把苔藓归为“隐花植物”,依然合适,但称它“低等植物”,已经过时。其《苔藓志》包含苔藓也包括石松,而如今石松有时归到蕨类有时单列。低等与高等,其实是相对的,与分类标准有关。分类学已不是显学,但并非不重要。新冠疫情三年,人们已经领教了分类学的厉害!

无论怎样,苔藓在常人眼中微不足道。想一想,“一位18世纪的绅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触摸和收集英国的苔藓”,确实非同一般。牛津大学这位印度裔女生阿若拉的专业兴趣是医学史、身体和社会性别,她把亚里士多德和梅洛-庞蒂的哲学与苔藓结合起来,借助18世纪德国植物学家狄勒纽斯对英国苔藓的研究以及自己的感觉经验,讨论人类个体如何通过“触碰”来认识外部世界。沿泰晤士河散步,异乡生存的共同经历使她产生共鸣,把狄勒纽斯视为“友人”。这番操作有不少新意。

有一年我也行进在牛津附近的泰晤士河边步道上。冬季的英格兰空气湿冷,我也注意到地面和古堡墙面上的苔藓。不过,我脑子跃出的竟然是“包浆”,古玩行业的一个庸俗词汇!英国的苔藓令我想起中国高山岩石和树干上各种地衣、苔藓。北方城市建筑物采用的石料,无论怎样切割、铺砌,看起来总是别扭。什么原因?与大自然不协调。经过岁月的洗礼,石头缝和石头表面先后长出地衣、苔藓,这些生命渗出的液体渗入坚硬的岩石表面,令其缓慢风化,建筑看起来就好多了。此风化历程即是我理解的“包浆”。不是一季两季、一年两年便剪彩的急就章,而是润物细无声的伟业,看起来才顺眼,才美丽。

苔藓让大地包浆,仿佛上帝之手触摸的结果。在苔藓密布的花园,仍能找出人为趋于天成的痕迹。亲临这样的花园,人们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或想象着)轻轻触摸,想探测其硬度、湿度和温度。

触碰,是视觉访问的加强版。触碰不同物种的躯体以及有机或无机自然物,主体的感受是怎样的?想一想与恋人第一次牵手、公园撸猫、黄刺蛾的枝刺擦过手背、豪猪的棘刺扎到小腿、捧起一团初雪,以及抚摸一丛软而湿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