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判断错了,反而会伤害到科学家正在竭力保护的生物。

4.1

一对奇里基斑蟾,照片摄于2010年。该物种在2019年被宣布灭绝

2021年10月的一个阴天早上,自学成才的鸟类学家马克·迈克尔斯(MarkMichaels)正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某片森林里监视一棵枫香树,这时,他发现有只鸟在树冠下方大约46米远的地方飞翔。从鸟的体型和长长的脖子来看,迈克尔斯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鸭子。但他随即注意到,这鸟儿会在飞行时间歇性地收起翅膀,他说鸭子不会这样做——会这样做的是啄木鸟。“象牙喙!”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喊出了声,因为这下,他确定那是一只象牙喙啄木鸟。自1944年以来,再也没有人在野外明确地找到过这种鸟,而他本人已经找它找了大约15年。

迈克尔斯是美国国家鸟馆的研究员,他有过好几次似乎看到了象牙喙啄木鸟的经历,其中一次就在这同一棵树下,但他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它们真是象牙喙。这次的目击经历不一样。“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完全确定我看到了什么。”他告诉《科学家》杂志。

尽管他对此很肯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他的看法,相信仍有这样一只啄木鸟生活在野外。2021年9月,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USFWS)提出了一项裁决,将把象牙喙啄木鸟和其他22个物种认定为灭绝。这一决定会将这种鸟从联邦濒危物种名单中除名,从而让美国《濒危物种法案》所要求采取的相关保护措施被正式取消,比如保护该种鸟类的栖息地和采取其他措施来增加它的种群数量。

然而,支持这一提议的数据是存在争议的。在2022年1月的一次公开听证会上提出的对立证据说服了管理局相信,但科学家内部对象牙喙啄木鸟生存状况的分歧已经大到值得对此事做进一步审查。因此,在7月6日,该机构宣布暂缓灭绝裁定,它多给了这种啄木鸟六个月的时间,六个月后再来决定是否剥夺其现存濒危物种的保护地位。

4.2

象牙喙啄木鸟,摄于1932年

这起仍在进行的裁决突显了研究人员在确定一个物种是否已经灭绝时所面临的部分挑战。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生态学家雷希特·阿克恰卡亚(ResitAkcakaya)表示:“要证明某物种不存在是很困难的。”因此缺乏可验证的目击记录并不一定是灭绝的证据。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是一个通过调查、建模和专家意见追踪物种保护状况的组织,根据该组织发布的指导方针,“当一个分类单元中的最后一个个体业已死亡,且无人可对此提出合理的质疑时,该单元被认为已经灭绝。”但是,阿克恰卡亚补充说,研究人员通常不知道这最后一个个体的死亡是在何时发生,或者是否已经发生。

此外,他表示,对一个物种的野外生存状况做出错误判断是有代价的。继续把一个实际上已经灭绝的物种归类为濒危物种,可能会导致我们低估灭绝率,模糊更整体的保护局势,还会让我们错误地将财政资源从保护脆弱物种转投向寻找不再存在的物种。另一方面,在某物种仍存在时就宣布其灭绝,可能会对正在艰难求生的物种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过早宣布灭绝的代价

四色啄花鸟是一种原生于菲律宾宿务岛、色彩斑斓的小型鸣禽,人们曾推测它在1906年前后就已灭绝。根据国际鸟盟的保护生物学家奈杰尔·科勒(NigelCollar)于1998年发表的文章所言,在20世纪早期到中期,鸟类学家未能找到任何四色啄花鸟存在的痕迹,并提出森林砍伐使得四色啄花鸟没有足够的栖息地、难以生存。这一错误结论令人们未能启动保护该地区的运动,致使砍伐持续破坏残存的森林。到了20世纪90年代,当这种鸟类被重新发现时,宿务岛上已经只剩下了几小片森林,仅仅相当于原有森林面积的0.03%。尽管四色啄花鸟在今天仍然存在,但它们的未来看起来很暗淡:2021年发表的一份物种评估估计它们的种群数量在60至70只之间,并且还在下降。

这是错误宣布某物种灭绝的最大问题之一:这样做可能导致它真的灭绝。“我们主要的担忧在于,既然我们认为(一个物种)已经灭绝了,我们就不再需要保护它,”阿克恰卡亚告诉《科学家》,“正因为我们停止了对它的保护,它可能真的会灭绝。”这被称为“罗密欧错误”,得名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了,于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这又促使朱丽叶也自杀了,这是个自我实现预言。

如果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决定宣布象牙喙啄木鸟灭绝,会不会导致罗密欧错误发生?“有可能。”迈克尔斯说,但他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发生,尤其是因为该机构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在假设这种鸟已经灭绝的情况下行动的。管理局需要为每个濒危物种出具一份恢复计划,而该局的象牙喙啄木鸟恢复计划指出,保护工作将集中于寻找这种鸟,并且只有在发现鸟类种群的情况下才会去保护栖息地。迈克尔斯说,尽管没有正式要求保持啄木鸟森林栖息地健康,但良好的管理实践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他说,就算宣布灭绝,他仍希望这些做法也能在之后继续下去,尽管这个结果可能会削弱继续这项工作的动力,而这可能会损害与象牙喙啄木鸟共享栖息地的其他物种。

如果一个先前被宣布灭绝的物种此后又被发现,还会产生其他问题。据阿克恰卡亚说,发现这种“复活物种”可能会导致公众对科学家失去信心,在某些情况下还可能增加偷猎需求。迈克尔斯表示,虽然对这种踪迹难寻的象牙喙啄木鸟而言,偷猎还不是最迫切的担忧,但如果它们真被找到了,人们将其作为收藏品搜罗的需求可能会激增。

此外,他还指出,如果一大堆人好心想去找出象牙喙啄木鸟,可能也会破坏啄木鸟的栖息地。以前人们也曾试图证明这种鸟存在,结果却以鸟儿的伤亡告终:20世纪30年代,狩猎和伐木使象牙喙啄木鸟的数量大大减少,以至于人们对它们是否仍然存在产生了分歧。路易斯安那州的众议员梅森·斯宾塞(MasonSpencer)试图通过射杀一只象牙喙啄木鸟并用它的尸体作为证据来平息这场争论。迈克尔斯说,出于这些原因,他和其他人不打算透露他们正在何处寻找这种鸟儿。

4.3

这张照片的中央是一只鸟的轮廓,摄于2021年的路易斯安那州,鸟类学家马克·迈克尔斯在其参与合著的预印本论文中引用了这张照片,作为证明象牙喙啄木鸟存在的证据之一

估计物种灭绝概率的现代方法

阿克恰卡亚志愿担任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标准和请愿委员会主席。他说,为了帮助科学家做出重要的物种灭绝决定,联盟已经开发出了一种框架来帮助他们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数据。他补充说,尽管诸如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这样的政府机构会在遵循具体法律法规要求的同时做出自己的决定,但联盟的方法旨在引领人们讨论是否需要进一步投入以保护某个特定物种。

该框架于2017年发表,并于2019年纳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指导方针,它通过结合两种估计物种灭绝概率的方法来推断该物种的状态。其中一种方法是在物种历史范围内的预期出现时间和季节进行所谓的“全面调查”。调查次数越多、调查范围越广,评估的可信度就越高。第二种方法是根据某个物种面临的威胁的范围和严重程度来估计该物种灭绝的概率。例如,在一个失踪物种的分布范围内,丧失的栖息地越多,该物种不再存在的可能性就越大。

国际鸟盟的鸟类学家斯图尔特·布查特(StuartButchart)是最早对这种方法进行测试的科学家之一,他认为,这种方法是有价值的。“它迫使用户明确地考虑所有相关信息的不同来源,”他在给《科学家》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它应该还有助于提高评估的一致性。”他和他的合著者在2018年对几十种鸟类应用了这一评估过程。如果基于受威胁度的方法和基于调查的方法估计出的灭绝概率都超过50%,那么研究小组建议将这个物种认定为“极危”和“可能已经灭绝”。只有使用这两种方法得出的灭绝可能性都高于90%的物种才被推荐归类为灭绝。

对于象牙喙啄木鸟,布查特的分析使用了基于受威胁度的方法,估计出的灭绝可能性为75%,导致这一结果的主要因素是栖息地的丧失。从调查和目击记录来判断,它们灭绝的可能性要更低些——大约20%。后一种方法试图将“部分的象牙喙啄木鸟目击报告是误报”也纳入考虑,但布查特说,如果有多次记录都属误报,那么象牙喙啄木鸟的灭绝概率可能是被低估了。

基于他们的研究结果,布查特和他的同事建议把象牙喙啄木鸟分类为极危物种,不过,考虑到迈克尔斯和其他人收集的更新的证据,如果他们今天再做一次估计,结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有关一个物种存在的最终判决

虽然数据驱动的方法可以在决定是否宣布一个物种灭绝时予以辅助,但光靠它们并不总是足以做出最后的决定。非营利组织“归野”的自然保护专家凯尔西·尼姆(KelseyNeam)说,在某些情况下,根本没有足够的物种信息来生成可靠的预测。尽管她已经在两栖动物上测试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框架,但由于信息匮乏,她尚未基于其结果为任何物种的灭绝状态给出建议。“要是能获得大量关于两栖动物的数据就好了,但我们没有这样的数据。”

无论现有数据的水平如何,(物种状态的)判定最终取决于专家陪审团的裁决。作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两栖动物专家小组的评估协作者,尼姆领导来自特定地区的专家工作组审查物种的状况。“有时候大家意见一致,”她说,“每个人都说,当然,这个物种是完全灭绝了。另一些时候,则会有很多争论。”她表示,热爱这一物种的当地专家有时会犹豫是否要宣布它已永远消失。他们可能是害怕“罗密欧错误”,也可能是被某个物种的分类学重要性吸引,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认为这个物种“看起来很酷”。作为使用联盟标准的专家,她的工作是保持公正。“我经常觉得自己是首席陪审员,”她说,“压力很大。”

4.4

美国国家鸟馆的马克·迈克尔斯(左)和史蒂夫·拉塔(SteveLatta)正在观察啄木鸟在树上觅食的迹象

确定所进行的调查是否全面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但她承认“全面是一个比较主观的术语”。与进行调查的人员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对面交流,可以帮助评估调查的全面程度。“假如人们犹豫不决,或是提到该物种可能存在于另一个区域,这对我来说就是个警示信号,”她说,“你就知道,立即宣布该物种灭绝是不明智的。”在这些情况下,得出的结论会是优先确定未来的搜索应该在哪里进行。

尼姆说,如果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这个物种已经不存在了,那么总会有一个沉默的时刻。“你会起鸡皮疙瘩,因为你并不仅仅是对某个物种做了件普通随意的事情,(然后)去对下一个物种做。我们坐在那里,在那一刻,我们确实有点像是在为这个物种的消失而哀悼。”

迈克尔斯表示,他希望象牙喙啄木鸟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他担心,要证明它仍然存在,需要提供的证据质量将是不可实现的。2022年7月,当他向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提交证据证明这种鸟仍然存在时,他提到了自己的观点,即20世纪30年代拍摄的一系列照片给如今的证明带来了不切实际的举证责任。“当时的照片大部分是从离鸟巢高度不远的伪装装置里拍摄的,”他告诉《科学家》,“它们是魅态摄影。”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正试图用模糊的图像和从无人机录像中提取并增强的视频片段来作为证据。“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困难的情境,”他说,因为你是在朝天空拍摄,全是背光,鸟儿又飞得很快。”在他的演讲中,他通常是一帧一帧地指出画面中象牙喙啄木鸟的特征,比如白色的次级飞羽、长长的脖子,还有从鸟儿背部延伸到肩膀和脸部的条纹。“如果能有一张清晰地拍到它的巨大白喙的照片,那该有多好啊。”他说。但他手头的照片都没拍到。

现在,他只能等待管理局的裁决,裁决结果预计会在近期下达。迈克尔斯说:“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也不敢猜。”但他表示,管理局给予延期这件事令他倍受鼓舞,这表明管理局正在认真考虑象牙喙啄木鸟仍然存在的可能性。迈克尔斯对此毫不怀疑。“我个人百分之百确定它还在野外生存着。”

4.5

因为苏门答腊犀的前角嵌在它的面部中,偷猎者会杀死这些动物,取出整块骨头,在非法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上出售

保守秘密可以预防灭绝之漩涡

生态学家和其他遇到复活物种的人经常面临两难的困境(复活物种是曾被认为已经灭绝但后来又在野外发现的生物)。分享这一发现可以为保护这一物种争取公众的支持,但也可能引来偷猎者追捕这一物种。英国牛津布鲁克斯大学的野生动物贸易专家文森特·尼曼(VincentNijman)表示,动物可能最终陷入灭绝之漩涡,每有一头动物被杀,剩余同类的价值就会上升。这种不断增长的需求可能导致偷猎者为了牟利而扼杀一个物种——尼曼说,这种情况导致了2010年越南的爪哇犀局部灭绝。

几年后,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苏门答腊犀的一个种群上,该种群于2013年在婆罗洲的加里曼丹(该地区属于印尼)被重新发现。这一物种曾经在20世纪早期广泛分布于东南亚,但由于偷猎者对珍贵犀牛角的追逐,在20世纪70年代几乎灭绝。尼曼说,尽管很多人认为苏门犀的加里曼丹种群实际已经灭绝,但猎人们并不这么认为。尼曼和一位同事曾与偷猎者保持联系,这些偷猎者认为苏门犀仍然生活在偏远地区,但他们不愿意投入数月的远征去寻找、捕捉和杀死为数不多的剩余个体。但在重新发现苏门犀成为全球的头条新闻后,这里面的经济账就要重新算一算了。尼曼说:“我们知道,新闻一出,立刻就有来自苏门答腊的犀牛猎人前往加里曼丹。”

尼曼认为,对这一发现保密才是更明智的做法。他说,这会让更多的资源投入到保护工作中,以帮助物种恢复。相反,宣布了这一消息后,一夜之间,人们必须投入大量的资金来保护它们免受偷猎者的伤害。他表示,在边缘暴露的热带雨林,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尼曼说,哪怕只是推迟几年公布消息,也可以给复活物种提供急需的恢复时间。

资料来源 The Scient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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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安迪·卡斯滕斯(Andy Carstens)是佐治亚理工学院化学工程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科学写作硕士,现在是科学作者、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