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球副教授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随着ChatGPT大放异彩,人工智能(AI)似乎变得越来越“妖”。凭借人类投喂的语料大数据,经由大模型、大算力的预训练,AI能够输出带有感知、意图、情绪等主观化的表达语句。AI恍如《聊斋》里的狐狸精,有时会跟你撒个娇卖个萌,也会欲诉还休地透露自己的“心事”。这些“惑众妖言”,不仅让普通用户一时难辨真假,甚至还让少数工程师深信,AI开始“觉醒”了。
“觉醒”意味着有了心灵。不过,无论“觉醒”还是“心灵”,都是含混的概念。哲学家认为,意识和意向性是心灵的两个标志。一个系统有意识,便是有了主观的感知体验;一个系统有意向性,便是有了思想和意图之类的判断能力。人类心灵既有意识又有意向性。对AI来讲,我说ChatGPT具备理性的思想和意图,似乎问题不大;我说ChatGPT具备意识感知,能体会到痛苦和快乐,听起来难以置信。
在很多动物那里,情况恰恰相反。当你看到“鲦鱼出游从容”,大致会同意,此乃庄子所谓“鱼之乐也”。鱼儿有痛苦和快乐的感知体验,但从鱼儿东游西荡、追逐嬉戏的行为中,倒是难以看出它们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和理性的意图。
对于鱼类和哺乳动物,人们确信它们有主观体验,能感知苦乐。不仅因为它们趋利避害的行为与人相似,也因为这些动物的身体构造与人类比较接近。特别是,这些动物也有面容,也有眼睛鼻子嘴巴,这一点非同小可。列维纳斯相信,我们正是通过面容与他者相遇。你看到一张脸,眼前的他者无法被你同化或消解。一张清晰的面容,总能彰显出独特的神情和气质。列维纳斯说的是人类的面容,但这也适用于动物。伯格(John Berger)曾经一针见血地说道:“动物看人时,眼神既专注又警惕……人类则在回应这眼神时,体认到了自身的存在。”
长久以来,人们通过辨认动物的面容和身姿,直接“看”出动物是否有感知。待宰的牛会流泪,旁人睹之,也会心有不安。心与心是相通的,我们不仅看见牛的眼睛、面容和身姿,还看见了它痛苦的内心,这绝非什么奇谈怪论。胡塞尔就指出,设想你从特定的视角看一只杯子,光线在你的视网膜上只显示杯子的一个侧面,但你不会认为自己看到的只是那半个侧面的杯子,你看到的,就是一只完整的杯子。事物的某些面向貌似向你隐藏,却在你的视觉经验中,“并现”出了隐藏的那一面。杯子之类的物理对象是这样的,有意识的心灵也是如此。
话说回来,我们辨识动物心灵的能力,难免受限于我们这个物种的演化历史。有时候,我们很难辨认一只牡蛎或一只蝉蛹的面容,直觉上也就不敢肯定,牡蛎和蝉蛹会有怎样的意识感知。类似地,面对一台连接以太网、打开ChatGPT网页的笔记本电脑,我们难以相信,手头这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的金属疙瘩,会有任何真正的主观感知。电脑没有天然的眼睛、天然的面容、天然的身体形态,就算工程师专门为这台电脑打造出一具电子机械身体,你还是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科学家可以通过复杂的意识理论和精巧的实验设计,判断某个对象有没有意识。普通人通过古老的直觉,判断某个东西有没有意识,这其实是另外一回事。很多情况下,这两件事井水不犯河水。人类演化出直接感知心灵的能力,绝非仅仅为了探究何物拥有意识。这种能力的出现,更是为了在遭遇他者时,即刻赋予与其意识感知程度相匹配的道德地位。
现在的情况是,正如我们说不清楚AI有着怎样的道德地位,我们也说不清楚AI有没有意识。看样子,至少从直觉上讲,我们需要的只是可靠的AI,至于它有没有意识,我们并没那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