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似乎耗费了一生的时间:在网站上浏览,点击弹出式窗口,勾选方框,确认后再次确认,输入一串伊娃几乎不记得拥有的密码。她告诉无数的交互界面,是的,她理解所有条款、条件、蕴涵和可能蕴涵的不良影响;是的,她确定,精疲力竭下的确定。到头来,尽管她能感觉到系统同时抵制、恳求、乞求和威胁,系统最后还是动了怜悯心。伊娃能宣布自己自由了。

一小时后,已经感觉像是一个全新的黎明。她的电脑像一件好工具——它本该如此——一样遵循指令,而不是不断地试图用她未曾要求的替代方案来在智力上胜过她。在休息时,屏幕的举止也很客气,不再自行跳过频道,搜寻一些它认为伊娃应该观看的内容。她抽着烟,静静地坐着,手表不再浮现生癌肺脏的画面,也不会每十分钟就命令她起身活动一下。她确实站起身,以人工方式调整灯光和百叶窗——它们不再服从过去萦绕不去的不知什么算法——她盼望着能静静烹饪,不用受到卡路里摄入信息、食谱建议、完全不需要的关于“不要分心”的精准指示、往昔用餐记忆的狂轰滥炸。但是,断开联网也意味着“智能”食品贮藏室不再通知她缺少哪些食材,可以预想到,她直到需要用某种食材时才意识到它用光了。这不成问题,她事先谨慎地选择了这个社区,附近有各类生活设施,很方便。

在楼梯平台上,电梯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没关系,反正她已经决定不再使用电梯。楼宇大门没有嗖地自动开启,但伊娃还有两只手。直到食品杂货店里,她才第一次感到懊悔。换作昨天,她的眼镜会早已使用自动条形码感应技术,指引她到她需要的商品面前,而那是靠着熟知她多年的饮食习惯和品牌喜好才训练出来的。今天,眼镜像寻常的塑料一样发不出声,成为她佩戴的一件装饰品,戴上它既是习惯使然,也是因为那样她就不会在街上被人归入怪胎之列。伊娃没有把自己视作一名激进、与世隔绝、愤世嫉俗的生存主义者。她决意要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同时尽可能地融入社会,不要浪费时间不断解释。对于她请求帮助时会是怎样的场面,她有模糊的想法,她也未曾欣赏过别人不敢相信、倒抽凉气的样子和“技术解释”的说教。

事实证明,行走在货架之间的走道上寻找几样商品是个真正的挑战,使用个人装置进行自动产品识别的做法已经导致商店忽视商品的有序摆放;既然顾客们不用看就能找到任何商品,那么为啥要费力气分门别类摆放商品呢?伊娃不得不用眼睛寻找商品,而且她自豪地做到了。她特地奔向仅剩下的几个人类收银员中的一位,然而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摘下遮盖面庞的橘色扫描视镜。“对不起,我在那儿没有看见你。”脸上有脓疱的年轻小伙看起来十分困惑,扫描商品时,不断地摘下视镜又重新戴上。他接着盯着伊娃拿出的钞票,仿佛那是他见到的第一张纸钞。幸亏他的收银机知道该怎么做,机器的一头咣啷啷地吐出找零,让可怜的小伙吃了一惊。伊娃离开商店时,轻声地咯咯笑。假如电力没了,文明一定会难逃厄运。

她根本没有看见冲过来的汽车。

伊娃在一家医院里醒来,身边的医疗机器人发出轻轻的嗡嗡声,病房里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科技产品忙活个不停。但她周围似乎存在一个力场。急于做诊断的触手从靠近她的多台设备中伸出来,接着突然缩回去,仿佛她很不洁净似的。机器人沮丧地放弃了尝试。

在感觉像是永恒的漫长时间之后,一个不一样的东西悬浮在她上方。“我名叫埃利奥特,埃利奥特?·莱姆医生。”那张脸庞说道,他试图微笑,但没能完全办到。“对不起,花了这么久时间,我们不得不找到能够与物联网断开的设备。这么说吧,就是说不了话的笨机器。”他咯咯笑起来,显然是被自己的妙语逗乐了。

“我不明白。”伊娃确实不明白。

“今天早上,你移除了对你的数据的所有远程使用授权,对吧?你援引了修正后的《数据保护法》和《遗忘权法案》?”尽管这像是个问句,但并非在提问。

“呃,任何依赖于你储存的数据的服务都不能再用了。包括你的最爱,你以前的购物历史,你信任的路线,你的医疗记录,任何基于面部、声音和数字识别的身份证明,而且根据系统来看,显然就连对你作为一具人类身体的认可都不复存在。实质上,你变得隐形了。”

“所以自动驾驶汽车才没有‘看见’你。”埃利奥特说出“看见”一词时做出空气引号的手势。“坦白说,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纰漏。自动驾驶汽车能侦测到一条狗,一个坑,大概连一只飞虫都发现得了,却没发现你。”

“我们尝试把所有这些记录进你的档案,但电脑拒绝储存数据,大家在四处寻找旧的纸本文件。我们甚至向一些较为开化的、与世隔绝的生存主义者发出求助的请求。他们也需要医生,你知道吗?”

“别担心,我们会弄明白这个问题,据我们的判断,你受的伤不严重……这实际上是我除了在学校里用假人训练触诊之外的第一次触诊。顺便说一下,我会留下这张知情同意书供你浏览,希望你能签字,行吗?我希望写篇论文来拿到博士学位,这是名副其实的开创性研究!”

“为何不呢?”伊娃只能这么说道。被系统遗忘显然会比她预期中更加困难,她得要重新思考一下她多么想要被系统记住。

资料来源 Nature

——————

本文作者若昂·拉马略 - 桑托斯(JoāoRamalho-Santos)在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生命科学系任教,教授许多科目,研究不少课题。他喜欢所有的学生,部分学生也喜欢他。不过,他认为大多数事情都很容易被忘记。然而,他作为新上任的科研副校长,再也不能大声说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