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懂得植物分类学,而且还知道APG系统?真的存在“自然种类”吗?虫子对植物“分类”时,用检索表吗?
如今高校中,超过60%的学生接触植物分类学时会觉得知识琐碎、名字难记,学习积极性不高。加之课时数不断压缩(因为现代生命科学有大量分支,有许多新知识需要掌握,传统博物性质的课程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学习效果堪忧,毕业后“五谷不分”也算不上大事。好在从事现代意义上的生命科学研究,通常不需要认得太多植物,几乎不与宏观生命形态打交道——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也许例外。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某些非生物学专业的爱好者,热情很高,动力十足,能够辨识更多的植物。
不过,这些并非本文的重点。诡异的一点是,非但某些非专职人员在野外分辨植物的能力超强,虫子也懂植物分类学!
我以前只关注植物,疫情期间有机会启动第二爱好,开始入虫子这个“坑”。两年的观虫经验给我留下两点深刻印象。第一,“草虫”一起看,在现实中更能理解“生态”概念,反过来也强化了物种辨识能力。以前觉得北京大学校园生态还不错,但现在看法变了,因为校园里虫子很少。前天上课前在校园里转,只找到一只广翅蜡蝉。第二,深深感受到虫子的植物分类功力,愈发觉得虫子可爱甚至可敬。
虫子的“智商”有多高,它们真的会分类吗?它们有分类系统吗,有蔷薇科、伞形科、大麻科之类的概念吗?提前透露一下结果,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虫子甚至早就在使用APG系统了!APG是被子植物系统发育小组(AngiospermPhylogenyGroup)的英文缩写,指一个现在很有名的国际植物分类学组织。APG分类方案采用分子生物学和演化生物学理论处理植物的发生关系。这怎么可能?许多植物学工作者对APG都不甚熟悉,甚至有不少抱怨,虫子怎么可能知道APG?退一步,就算那是事实,那么机制是什么,它们通过什么手段学习的?上了哪位老师的植物分类课,用的是什么教材?虫子用植物检索表吗?
为了不那么正经,下文虚实结合,通过《彼得·潘》的人物讲述其中原委。不过,我保证,本文涉及的物种名及其关系都是真实的。
从温迪之问开始
“考拉(树袋熊)漂亮吧?”温迪认真却另有企图地问达林夫人(温迪和达林夫人都是巴里的著名作品《彼得·潘》中的人物)。
“当然,我们都这样认为。”达林夫人顺口回应。凭经验,她猜测这大概只是个引子,女儿温迪想说的可能不只是考拉漂亮。
“可是,考拉只吃一种或一类植物——桉树。它居然也长得如此好,它不用吃或者不喜欢吃其他的,它不缺营养吗?”果然,温迪习惯性地延伸了话题。“它需要补钙、补维生素、补微量元素吗?考拉会因为缺维生素B1而患脚气病吗?考拉举止优雅,长得那么招人喜欢,似乎不缺什么营养。我,还有弟弟、妹妹,为什么不能只吃我们喜欢的东西?”温迪的论证虽有些跳跃,用意却十分明显,矛头直指“偏食不可取”的缺省配置。家长对于孩子唠叨较多的一条便是:不要偏食。补充一下,桉树叶纤维较多,营养物质很少,对于许多动物还有毒。
达林夫人一时语塞,其实她本人也考虑过类似问题,却不知道答案。但是她在孩子面前不能无所作为,不能在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在家人面前显得无知倒无伤大雅,关键是如果不能满意地“掸掉”这样的小问题,接下来温迪这帮小崽子会转移话题,指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达林夫人想搪塞过去,以轻松并带调侃的语气说:“你没见考拉整天睡大觉吗?”科学观察表明,考拉一天睡觉时间达18~22小时,据说是为了节约能量。达林夫人用的是问句,传递的却是权威信号。夫人没有明确道出吃桉树与长时间睡眠之间的因果联系。这反问句的言外之意是,考拉如此偏食并非正常之举,实际上有不良后果。达林夫人本想说“考拉已经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来着,以示生存出现了问题,但担心那样太抽象,也不够有趣。
温迪有备而来,不会就此罢休。“米缸中大米生出的米虫,即米象,一生只吃大米,不喝水,它也整天睡觉吗?它长得太小,大部分时间它是否在睡觉很难确定。可是,在壳斗科蒙古栎果实上的栎实象甲、大麻科黑弹树上的北京枝瘿象,真的很活跃。前者成长中也只吃橡实,即壳斗内的果实,后者只吃虫瘿里的植物养料。妈妈,您是想说,它们因为偏食最终身体不好是吧?谚语说‘没那个弯弯肚儿就别吃那镰刀头儿’,也是这个意思吗?”
达林夫人再度语塞,停了一下,她祭出万能的“差异定律”:“事物很复杂,物种与物种不同。人这个物种不同于你所说的什么树袋熊、米虫子,还有什么象甲、北京象。”
“是北京枝瘿象,也叫赵氏瘿孔象。”温迪急忙纠正。
“好了,甭管上海象还是北京象,就叫北京枝瘿象吧。人这个物种,”达林夫人没办法中止话题,只好准备讲述“人是杂食动物”的老套说辞:“说到底是杂食动物。你瞧,大自然中有那么丰富的食物,还有那么多人造食物,到处是营养,丰富的营养,营养很丰富……”达林夫人平时能说会道,此时语言组织已显混乱。
“人是杂食动物,我听过很多次了。人是被训练、被管教成杂食的,还是依据本性,人啥都吃?或许两者间没有根本差异——如果‘吃啥’能遗传的话。可是,杂食是排他的吗,对于个体是必要且充分的吗?噢,对了,世界上人这么多,简直人满为患,充分性似乎已经不用讲了,可必要性呢?”温迪只有8岁,道听途说了许多大人的科学话语,似懂非懂。自然,许多大人也如此,或许只是用起科学词儿更坦然,堂堂正正,不加思索。
在达林夫人那里,“必要性”是显然的,无须举证。她相信,她亲自实践着,也这样教育别人。这根本不成为问题,而是常识。女儿挑战常识,应对起来既容易也困难。容易之处是不必当真,可以想办法用另一个常识蒙混过关或者干脆不搭理。困难在于,它可能是根本性的挑战,回答它超出了自己的能力或者当今科学的限度。
温迪无法从妈妈这里,估计也无法从达林先生那里,获得正确答案。其实她心里已有自己的答案(猜想),她相信自己的答案,但希望别人能够帮助确认。她不想真的跟妈妈争论。谁能帮忙呢?彼得 ·潘?对了,就是他,梦幻岛上那个没心没肺、不想长大的男孩。温迪即刻想着飞到梦幻岛,巴不得彼得 · 潘此时奇迹般地从窗口飞进来。
梦幻岛榆林“托儿所”
天遂人愿。彼得 ·潘果然再次造访,并带温迪重返梦幻岛。
梦幻岛是个神秘之地,却也长着与我们这里相似的植物,比如那里有香蕉、构树、曼密苹果(藤黄科植物,不是蔷薇科的)、甘薯、椰子、芋头、葫芦,还有面包树。估摸着是热带太平洋上的某个岛屿。但是这里也有许多榆树,作者巴里忘记交代了,梦幻岛上著名的“地下之家”树洞,就是用榆树造的。在这里“人人需要一棵树”,一棵“合身”的榆树。彼得 ·潘和手下晚上都住榆树洞,温迪来了也一样。
俗语“荆构遍地不及榆”,一方面说榆树的数量多,比唇形科(原马鞭草科)的荆条和桑科的构树还要多,另一方面说它的重要性。实际上,并非只有人对榆树感兴趣,这片榆树林也吸引了大批虫界访客。榆林成了虫子“托儿所”,虫子聚会场所、宴会厅。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榆枝,一闪一闪,掠过榆叶。彼得 ·潘带温迪在榆林参观,他们可不吃榆叶,但可以观看“别人”——那些虫子——悠闲地吃榆叶。
他们遇到的第一类宾客是吃相不雅的榆黄叶甲和榆蓝叶甲,两个相近的物种。它们数量惊人,每种少说也有200只,把树梢啃个尽光,仅剩下光杆小枝和若干主叶脉。这两种虫子个头都很小,最大的也只有9毫米长。前者通体灰黄色,但天线(触角)大部分是黑色的;后者头部仍以黄色为主,鞘翅却是绿色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点发黑。多亏榆树萌发能力强,整体而言,榆叶生长还供得上吃客进食。但这两种虫子的人缘,噢,应当是虫缘,并不怎么好,其他虫子并不喜欢与之为邻,在榆树林中它们只占据了少量植株。
第二类宾客是胖乎乎的“天线宝贝”榆绿天蛾幼虫,憨态可掬。尾部斜举着一支红色“天线”,腹足牢牢抓着榆枝,象鼻子似的头部闲暇时在空中缓慢摇动,腹节上有7条斜线,其中奇数位置的颜色更深。最末的一条斜线与“天线”共线。
第三类宾客是榆白边舟蛾幼虫。它的背上也长着一只小小的天线,但它并不属于天蛾科而属于舟蛾科。长相有点像剑龙或杰克森变色龙,但要温和得多。它喜欢独居,很少发现两只以上的榆白身边舟蛾幼虫在同一树枝上。温迪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它多少有些片状的虫身,觉得它没有仿白边舟蛾幼虫身体那么扁,后者的寄主是桃、杏和苹果,都属于蔷薇科,与榆树没关系。
第四类宾客是榆剑纹夜蛾幼虫。身体黄褐色,圆滚滚的,长着令人恐怖的长长刚毛,刚毛成簇分布。看着有点恶心,不过温迪看到它并没有表现出异样,她见过相貌和动作更为恶心的大蚊幼虫。后者生存于小溪中,腹节明显但无刚毛,体色差不多也是黄褐色,全身近乎透明,蠕动起来甚是龌龊,让女生避之三尺。
第五类宾客是榆掌舟蛾幼虫。数量颇多,一条一条挂在枝头,吃相难看。头部几乎全黑,身体也以黑色为主,横向生有若干白线,垂直身体和白线有红色环带,成簇密生黄白色的长毛。头部和尾部经常同时抬起,状若龙舟。
第六类宾客是榆凤蛾幼虫。浑身布满白粉,就像要上锅蒸的外面撒满了淀粉的野菜。论营养,这个“野菜”更富含蛋白质,但温迪可不想吃这样的蒸菜。有趣的是,幼虫老熟后会沿树干爬下,钻入土层中结茧化蛹。是不是有点“地下之家”的味道?论本事,比温迪和彼得 ·潘的乔装、变身高级得多。等待孵化出来,这蛾子更是惊艳,黑中带红,形若凤蝶,其名字中的“凤”字名不虚传。彼得 · 潘很想拥有榆凤蝶一样美丽的翅膀。
第七类宾客是大红蛱蝶的幼虫。温迪称之“小海参”。它没有丝带凤蝶幼虫那么黑,却比它大一点,身上还有一些绿条纹。它一般位于榆树梢上提前造好的小房间中,下部开口,在房间里就可以吃榆树叶,排泄也方便。彼得 ·潘指着空中飞过的一只漂亮蝴蝶说,“这就是大红蛱蝶,刚刚孵化出来”。温迪特别喜欢这“小海参”,丝毫没觉得可怕。她要饲养几只,看着它化蛹、成蝶。与樗蚕蛾幼虫化蛹后需要等待一个冬天,到下一年才可以见到大蛾子不同,这种“小海参”养几天就能化蛹,一周后便可孵化出美丽的大红蛱蝶。温迪顺手采集了五只。补充一句:果然,一周后全部化蝶成功,榆树洞内蝴蝶翻飞。
第八类宾客是榆锐卷象幼虫。其成虫体长约7毫米,头部橘黄色,鞘翅青蓝色,有金属光泽。母虫把一粒卵产在榆叶上,然后把叶子卷成一个精致的圆枕头,后代在其中发育,啃食嫩叶长大。在整个过程中榆叶依然活着。
很快,温迪就找到另一类“小海参”,算是第九类访客了。它是叶蜂科丝角叶蜂属榆突瓣叶蜂的幼虫。受惊之后,枝上的这些“小海参”张牙舞爪,多数伸出前半个身子,弯着腰,与其说像“小海参”不如说像“大虾”。这简直就是穿好的“烤肉串”啊。这种虫子在北京海淀区和平谷区都能见到,它是日本学者富樫一次(IchijiTogashi)1998年在《日本系统昆虫学杂志》发表的一个新物种。游逛中,温迪确实有点饿了,但玩笑归玩笑,她还是不敢把这虫子当成真的肉串。
行走间,温迪在榆枝间还发现一个卵块,比大拇指大些,外披土黄色丝绒,里面是像大黄米一般的数百枚虫卵。彼得 ·潘说这肯定不是鳞翅目甚至也不是昆虫纲的东西,而是蛛形纲蜘蛛目的某种圆珠,但究竟是哪种,他也说不准。补充一句:十天后,黄米粒中孵化出来一群小蜘蛛,但依然难以鉴定出是哪一种。至此,他们在榆叶上已经看到鳞翅目(蛾子和蝴蝶)、鞘翅目(榆黄叶甲、榆锐卷象)、膜翅目(榆突瓣叶蜂)、蜘蛛目的虫子。除后者外都属于昆虫纲。
接下来,温迪和彼得 ·潘还见到榆黄足毒蛾、古毒蛾、丽金舟蛾、戟盗毒蛾、丝棉木金星尺蛾、春尺蛾、刺槐外斑尺蛾、黄褐天幕夜蛾幼虫在啃食榆叶,也见到了黄钩蛱蝶、白钩蛱蝶成虫。榆树上也有金绿宽盾蝽和红足壮异蝽,甚至还有桑剑纹夜蛾、丽金舟蛾。这些虫子并非专门吃榆叶,有的捎带吃几口,或者只是在上面晒晒太阳。
显然,仅榆树这一种植物,就养活了一大批虫子,为它们提供了口粮。“在生态系统中,榆树这样一种不起眼的、再普通不过的树种,扮演了重要角色。”温迪自言自语,语调完全不同于同母亲讲话,她像是在确认什么惊人事实,其实只是一点常识。不过,她和她的小伙伴,包括一大批学生、园林工作者确实忽视了榆树在城乡生态系统中的重要作用。彼得 ·潘也补充一句:“除新疆外,很少见哪个城市用榆树作行道树,也几乎没有哪个公司愿意用榆树进行生态修复。啊,错了!是‘恢复’,不是‘修复’。种树和栽树只起辅助作用,最终还得靠大自然的伟力、弹性。重要的是充分利用本土树种,不要迷恋外来植物。”
时间已不早,两人着实感觉非吃点东西不可了。
小议“草虫锁定”关系
温迪和彼得 ·潘中午吃的是梦幻岛美食“三松煎蛋”加菰米饭,不包括虫子。“三松”指三种蘑菇:松茸、松露和松树伞(血红铆钉菇),“蛋”指鹈鹕的卵。
席间两人继续上午的话题,回忆了植物与虫子间的一系列锁定关系。彼得 ·潘先列出一组:榕小蜂与榕属植物形成了稳定的配对关系;某种小蜂只能寄生于某一种果实当中;黄栌直缘跳甲专吃毛黄栌(香山红叶);大豆网丛螟幼虫专吃大豆;葡萄虎蛾幼虫专吃葡萄科植物,比如在北京主要吃葎叶蛇葡萄;杠柳原野螟幼虫专吃杠柳;莴苣冬夜蛾幼虫专吃菊科植物,比如在北京主要吃山莴苣的叶子;槐叶柄卷蛾幼虫主要吃豆科槐属植物,比如在北京主要吃国槐的叶子;杨柳小卷蛾幼虫主要吃杨柳科植物的叶子;甘薯蜡龟甲幼虫主要吃旋花科植物,在北京主要吃牵牛的叶子。
温迪听得十分仔细,她注意到这些动物(昆虫)的名字中基本上都包含着植物名字,或许这就是它们之间的锁定关系吧。自然,不是幼虫有多大选择能力,而是它们的妈妈事先把卵产在了正确的目标植物上了。产错了会怎样?儿女没得吃或吃不惯,早早死掉了。
彼得 ·潘又进一步:“锁定关系比一般人想象得还要精细。以凤蝶科蝴蝶为例,中华虎凤蝶与马兜铃科杜衡、丝带凤蝶与马兜铃科北马兜铃、木兰青凤蝶与木兰科含笑、樟青凤蝶与樟科香樟、红绶绿凤蝶与番荔枝科瓜馥木、金凤蝶与伞形科山芹、柑橘凤蝶与芸香科花椒等,都有一定的锁定关系。”
“是说一种幼虫只吃某一种植物吗?”温迪问。彼得答道:“要看你说的‘种’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凤蝶幼虫首先不会乱吃,它们吃得比较挑剔,只吃某一类植物。其中的‘类’可以是种、属、科甚至目。至少在‘科’一层级是稳定的。以柑橘凤蝶为例,在南方它取食柑橘一类植物的叶子,但是在北京、河北、内蒙古野外没有柑橘,这里的柑橘凤蝶就吃同一科(芸香科)的花椒、黄檗,所以在这些地方这种蝴蝶也叫花椒凤蝶。金凤蝶的寄主除了山芹还包含伞形科的茴香、芫荽、胡萝卜、芹菜、鸭儿芹、防风。栎掌舟蛾幼虫的寄主包括栓皮栎、柞栎、麻栎、板栗,它们都是壳斗科植物。双线棘丛螟幼虫同时吃漆树科的毛黄栌、火炬树和盐肤木。你瞧,虫子是不是有‘科’的观念?不同地区的大红蛱蝶幼虫的食物也有差别,食物包括黄麻、苎麻、荨麻和榆树,这些植物虽然不属于同一科,却都属于荨麻目!猜测一下,虫子或许也有‘目’的观念。”
这时温迪好像悟到了什么,忙说:“真是有趣。对人来说,‘种’是统计意义上的概念,是人建构了物种。‘种’以上的分类阶层更是构造的,曾经有人以为科、属、种的建构几乎是任意的,现在看来其建构还是相当扎实的,是真实存在的。对,我愿意用‘结实’两字。”与之相关的便是,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彼得 ·潘似乎猜到了温迪此时的困惑,就解释道:“昆虫很聪明,当然,它们没有人类的大脑。可是认知未必要通过人一样的大脑来进行。肉体就能认知,一切生命都会感知环境,也算广义的认知吧,这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你是说可以有不一样的认知方法,但可以做到殊途同归,结果一致?”“是的。就像我和小叮当了解一种东西,与你、娜娜(那头纽芬兰犬)、达林先生、达林太太了解相关东西,用的可能不是一样的办法,但是可以保证大家都能准确认出约翰和迈克尔。”
温迪感觉颇有收获,彼得 ·潘的一番话让她理解了原来没想通的许多事情。不过,以上说的都离不开“吃”字,当下她和彼得 · 潘恰好在就餐,这令温迪若有所思,却一时抓不住要点。“为什么是吃?难道只有吃货在乎吃?不,肯定不对。”
彼得 ·潘看着温迪咬了一半的松茸片,心领神会她之所思,便开始了一番讲述:“食物,对于任何生命都很重要,新陈代谢需要营养。在生态系统中,通过吃,即通过食物链,物种与物种之间建立了稳定的关系。换种说法,‘食物是物种的中介’,好像有哲学工作者这样讲过。‘能好怎’(能吃吗、好吃吗和怎样吃的简称)的确重要,不要轻易讽刺。”
“所以,所谓虫子的植物分类学,并不神秘?!”温迪忍不住打断,插了一句。
“完全正确!就起源而论,上述锁定关系是长期演化的结果。一个物种吃某一东西过活,体现了大自然的智慧。相似类群植物的化学成分也相似,这跟同属植物经常可以用作替代草药,是一个意思。自然,这其中包括了识别技术,对应于人间的各种分类学。传统分类学相当程度上关注外表形态的相似程度,而昆虫可能对气味更敏感。哪个更本质呢?可能气味所反映的成分更内在,形似通常是外在的。分类学不只有科学分类学,还有各式各样建立在地方性知识基础上的分类学。不同体系间虽然差别巨大,但是总是存在某种程度的同构性。具体看来,对某些物种的分类是一样的。对,惊人的不是有那么多不同,而是的确存在一些相同的地方。相同部分的存在说明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是我们常说的‘客观性’?对了,叫‘主体间接性’!”温迪感觉更清楚了些,“而且这里不仅仅涉及人类主体,还有非人类的虫子主体。虫子与人之间可以达成共识,殊途同归!认识论的建构,并非一部分人指责的任意建构,其实建构过程相当讲究,受到许多约束。虫子在演化当中,为了生存,具备了精确识别食物的能力。不会像某些大学生到山上拣蘑菇误食中毒。或许此类事情在虫界也发生过,之后被淘汰了,因为无法留下后代。剩下的,都是成功者,一代复一代都掌握着识别技巧。人类之所以存活下来,也是因为能够精确识别食物,这曾经是必要条件,现代分工似乎改变这一切。”
温迪似乎弄懂了,昆虫与某类植物存在稳定的锁定关系,这大约也能用来说明分类学中的“自然系统”吧。
彼得 ·潘补充说:“这其中,还存在另一个哲学问题——何以虫子与人在‘种’以上的分类阶层认知上有那么多共性?许多虫子不是只吃一个“种”,而是吃多个‘种’,这些‘种’都属于某个更大分类单元‘属’或‘科’,甚至‘目’。为什么呢?单从演化适应来解说,还不够。还涉及哲学上‘自然种类’的问题,一些‘种类’的划分确实具有自然性(比如化学元素),反映了大自然的内在属性。分类系统之间是可以比较的,的确有些显得更好一些。‘好’的标准有许多,根据用途不同可以比较。其中一条反映自然过程的程度,归根到底它也与生命树的演化相关。举例说,著蕊舟蛾和黑蕊舟蛾以荔枝、栾树及槭属植物为寄主,即它们的幼虫啃食这些类别的植物。荔枝、栾树及槭属植物有什么共性呢?以前我们知道,前两者属于无患子科,这好解释,但后者属于槭树科。奇妙的是,在新的APG分类系统中,槭属已经合并到无患子科中了!这意味着什么?似乎暗示着虫子比人聪明,早在无数人类植物系统学家、分类学家之前就已经洞悉了,荔枝、栾树、元宝槭等都是一个家族(family)的,即一个‘科’的。这并非孤例。棉大卷叶螟幼虫同时吃棉花、木槿、木芙蓉、黄蜀葵、锦葵、冬葵,这似乎好理解,因为它们都是锦葵科的,但是它也吃梧桐,而梧桐原来属于梧桐科。奇妙的是,在APG系统中锦葵科与梧桐科合并了!”
温迪激动起来,叫了声“哇”,还不由自主地重复了那句口头禅,“真是神奇”!不过,这次她是发自内心的。毕竟,到2023年为止,植物学界仍然有一批“老顽固”不肯切换到APG系统。APG系统利用了分子技术,更真实地反映了物种之间的演化关系,算是更“自然”的分类系统。此“自然”并不意味着对于使用者更“方便”,但APG理顺了许多关系,“可公度性”更强。彼得 · 潘的讲述,坚定了温迪对APG的信任。6岁那年她下了很大决心才由旧的、人们用习惯的分类系统转到APG系统上。此时她意识到,人与虫子在APG系统上也能达成共识,而且虫子先行一步,比人类早数万年这样做操作了。不过,值得指出的是,这一切并不能令她放弃建构论而回到过去的反映论,只是她对建构过程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回到食物和分类问题
温迪从梦幻岛返回人间,继续上学。读了初中、高中、大学。她关心的中心问题依然是“吃”,正式的说法是“食品科学”。
温迪的知识在稳步增长,除了原来可怜的一点分类学,又补充了力学、天文学、物理学、化学、传统生物学、分子生物学、药理学、营养学、生态学等系统性学问。但回忆起来,当年到梦幻岛的旅行难以忘怀。正是在梦幻岛与彼得 ·潘的短暂相处,自己开了窍。
温迪大学毕业后,业余也偶尔给别人介绍一点植物分类知识,其中一定夹杂着“能好怎”的玩笑话。有一天,24岁的温迪突然想到榆树,家乡与梦幻岛的榆树。“榆树估计很有营养,人这个物种可否吃榆树呢?”她下意识地自问,立即联想、演绎起来。
她知道人这种杂食动物确实是吃榆树的。不过不是叶子,而是榆钱儿,即未成熟的榆树的果实,以及榆树皮。
榆钱儿可以做汤吃,也可以作馅料包饺子吃。榆树皮在“煎年”(闹饥荒的时候)是人们争相攫取的食物,吃起来有些发黏。地道的朝鲜冷面都要加点榆树面,吃起来劲道,而榆树面是用榆树根部的表皮晒干磨制而成的。如今在淘宝网上依然可以购买到榆树面。
那么,人与那些虫子幼虫有何不同?那些虫子只知道吃榆树叶或其他少数种类的叶子,而人的食谱广博得很,特别是广东人!
俗话说,“吃什么就是什么”。汉语的“是”联结的东西并非完全等同,只是表示它们为同一类事物。从生态学的角度看,这一俗语有相当的道理。用意不在于吃得贵吃得蹊跷就是上等人,可以到处显摆,而是说统计上看人与环境中的万物,包括活物和死物,构成了一个系统、共同体。共同体中的成员虽然在分类学上可能分属不同的类别,但是它们此时有缘相聚一处,都成为其中的成员。
人们向温迪请教植物分类学快速入门的妙招时,她总是说:不需要死记硬背,把植物放在生态系统中,放到与其他物种(包括虫子、鸟类)的关系中,一句话放到它们的生境中(包括无机环境信息)就好办了。理解了系统的场景,不知不觉就辨识了植物。”认植物也是一堆一堆认的,比如一个“科”一个“属”地认,不必时时纠结于是什么“种”。甚至可以将植物分类学、昆虫分类学、植物地理学三门课合到一起上。这种学习是立体交叉的、多元锁定的,所得知识稳定而鲜活,即便偶尔遗忘也很容易迅速恢复。此过程中,分类与生态同时取得进步,也可以说一步到位。需要提醒的只是,一次不要贪多,稳定积累才是硬道理。
可是,温迪的建议也有操作上的困难。第一,现代教育主张速成,一学期或一学年就要解决问题,拖不得、等不得。第二,现代教育是在脱离大地的人工环境中进行的,学生对“生态系统”的感知是间接的。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何非专业的爱好者可能比生物系的学生认识更多植物,因为他们愿意花更多时间和精力。他们真的喜欢植物,功利心不那么强(不需要为此拿学分),他们愿意一次又一次在野外与植物相遇。
虫子知道的,人类可能不知道。不是人这个物种不能知道,而是不想知道。虫眼看天下,并不会贬低、泯灭人的智慧,恰好可以提升人对世界的感知力、理解力。
对了,虫子不用检索表(表太长,虫子的脑子放不下),只有人这么聪明(愚笨)才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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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刘华杰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他拍摄了本文中提到的多种虫子在植物上活动的照片,读者可移步本期封三赏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