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日进
人类(即“智人”)自视甚高。乐观派持进步观,认为人类发展道路难免曲折,整体上依然持续进步。所谓的“进步”,经常与知识增长、科学认知发展、技术开发能力增强相联系。可是,此番图景即使大致上真实,也包含着若干难以回避的问题。撇开“进步”这样一个倾向性极强的字眼,以“超人类”视角外在地观看(想象一种超人类的人类学),人这个物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达尔文的演化论已经令人信服地回答了前者,虽然细节还可以不断补充。后者也有些讨论,但通常比较含糊,身为科学家的霍金(Stephen Hawking,1942—2018)倒是说得直白:几百年后人类就不得不离开地球,在太空中寻找新家!
考虑问题的尺度若太小,看到的是每天每周每年花样翻新的科技创新和没完没了的“智人”种内斗争。人类历史的明确追溯不超过5000年。底层百姓活一天是一天,今年不愿意想明年的事;政客关注的可能只是下一轮选举;商人考虑的是几十年的利润回报;科学家理论上可以看得更远,但现实中经常短视并且犯错;哲学家和神学家反而少了点束缚,或许由于人们对其“研究”本就不大当真。
人已经演化为宇宙一隅之地球(萨根说的“暗淡蓝点”)上最为复杂、精致的有机组织,长远看人这个物种会变成什么样,人会“自我完善”到何种程度?生命之火的终点是在天国永生还是在俗世中不可避免地熄灭?这是一个严肃的科学、哲学、神学问题,现在要做什么准备吗?
我很高兴参加“见地”年会“教育的知与行:通向更为整全的人”的活动(2023年3月4日)。今天我想提及一个特殊人物,法国地质学家、博物学家、古脊椎动物学家、天主教神父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他先后8次来中国,在中国生活、工作了20多年。他提出了非常有特色的演化理论,相对于达尔文的演化论,展示了更为宏伟的图景:一是把演化过程扩展到非生命界(视野和思路有点像叔本华),二是特别关注了人的未来。之所以提他,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关心的问题与我有若干交集。我本科在北京大学读的是地质学,其中有一年暑期地质实习就住在北京房山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大院内。德日进1931年就来过这里,他被视为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奠基者和领路人。第四纪地质学家、考古学家贾兰坡(1908—2001)回忆说,德日进教给他许多知识,他成了德日进的一名助手。经德日进等人研究鉴定,确认“北京人”头盖骨为猿人颅骨。
思想家、技术哲学家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的论著洋溢着智慧,令人深思。芒福德在《技术与人的本性》一文中评论过德日进:“马克思在关于人类发展的理论中赋予生产工具以核心地位和主导功能的论断是错误的。德日进对人类发展的解释虽然稍微合理些,但这种解释依然是错误的。德日进不仅用当今狭隘的技术理性来解读整个人类历史,而且由此错误地描绘出未来的最终结局。在他所描绘的这种最终结局中,人类发展的进一步可能性都将终结,因为人的最初本质已没有立足之地。”(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文本.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22:477)在我看来,芒福德的评论并不令人信服。德日进的确在相当大的尺度上展示了人类的可能未来,他树起了一个独特的“靶子”,他描绘的图景成为哲学、神学、宗教、未来学、科幻不得不面对的一种可能性。
德日进做学问见微知著,不单纯在一个层面看问题,用我的话讲就是善于“变焦”。他有一些难以简单评判的宏大想法,恰好涉及肖怀德关注的“全人教育”。长远的未来会怎样,坦率说谁也不清楚,德日进的想法,剥离其神学成分,仍然可为我们提供启示或批判的靶子。
德日进演化理论的推论:Ω点
差不多78年前,1945年3月10日德日进在法国驻北平(今日北京)大使馆的一场讲座《生命与星球:此刻在地球上正在发生什么?》中提出了著名的Ω点思想,经常被引用、评论。但中国学人似乎对此不敏感。德日进的这一思想在大尺度上与“见地”论坛关注的事情有关联。西班牙国家人类演化研究所古生物学家、《人类演化杂志》副主编阿苏亚加(Juan Luis Arsuaga)引用了德日进讲座中的关键一段:“那么,不难想象,当人类完成自身的调整,成为彻底的完全体之后,我们的生命形式将会进一步走向成熟,届时,我们将会脱离地球和行星短暂易逝的原始能量的束缚,从物理上脱离这颗星球,到达一个‘欧米茄点’,其中只存在物质不可逆转的本质。这种现象从外部看来类似死亡,但本质上只是一种形态上的转变,使人类可以到达一个超越自我的境界。我们不是通过星际航行技术,从外部脱离这颗地球,而是从自身内部,从精神层面脱离,也就是说,就像所有的物质宇宙都浓缩于自身内部。”(转引自:阿苏亚加.生命简史.姚云青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2:383-384.)
这段话出现在德日进的文集《人的未来》中,阿苏亚加没有引全。翻译得怎样呢,我无法判断。我不懂法文,找来了一个英文译本:Chardin,Pierre Teilhard de.?The Future of Man. Trans.by Norman Denny.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4:115-116。核对了一下相关段落,意思差不多。
德日进这段话非常有趣,单纯看它,令人费解。这里涉及他的一系列思想,如全球化、人作为汇聚物种、极权化、心智层(noosphere)、合目的演化、复活拉马克式演化等等。这些观点很特别,超出了一般科学家、哲学家、未来学家考虑的范围。或许有些是可能的,有些是不正确的,现在难以完全证实或证伪。
总体来看,当下主流神学界和主流科学界,均不认可德日进的Ω点思想。我的看法是,不妨稍宽容一点。
全球化与德日进公式
这里不可能讨论德日进的全部相关想法,只选择几个加以解说。按达尔文的理论,地球上生命之演化具有树状结构,往回追溯,所有生命都有共同的起源。即向树根部瞧,会汇聚为一个点。人是生命的一类别,在“大树”中微不足道。“人科”动物只是生命树中极其不起眼的一枝。生命树只是一个比喻,树不断分枝;但也有横向交流“跨界基因流”,可以想象此树更像南方常见的榕树根部交织的情况,不是单纯的分杈过程。
人科动物历史上也不断分化,走出非洲后,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确实有若干种,这个过程与其他生命没什么两样。有一个小小的又不得不重视的现象是,人科动物目前只有我们智人这一个物种!此科内其他物种一个也没剩下,为什么?学界有不同的解释。其中的一种解释是,人科动物内耗很大,同行是冤家,内斗厉害,互相残杀,结果是其他的人科物种都被灭绝了。这只是一种说法,并未完全得到证实,但以今人的行为、德性反推,并不奇怪。此事先放一放。在漫长的历史中,通常的物种会进一步演化出新的物种,条件合适时甚至可以快速成种,即出现“适应辐射”现象,比如鬼针草属在夏威夷群岛快速演化出许多新种。那么,残存的少数人科物种或者说现在的智人,为何没有再分枝,没有分化出新种?此时地球上的人类有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等,这只是民族学意义上的“种”,并非生物学上的“种”。说清楚人类在演化上不再发散,这就涉及德日进讲的“全球化”了。“全球化”似乎是近期才讨论的概念,实际上在德日进的理论体系中,“全球化”是个基础性概念,由它决定了其后的诸多推衍。
德日进特别注意到,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这跟科技有关),地球这个生命载体对于人这个物种(或说人科物种)来说,不是太大了,而太小了。人类所向披靡,很快就遍历了地球各个角落,通过火车、汽车、轮船、飞机等便捷交通工具人在全球范围流动,完成各种交流,包括基因交流,相当于实现了某种“社会性征服”。智人全球化的后果是,生殖隔离对人来说已经不存在,在地球的范围,智人似乎停止了生物演化!这是一个基本结论也是一个惊人的结论,它完全符合当今自然科学。生物学家迈尔也讲过类似的观点。以美国为例,社会上存在各色人种,但他们之间可以通婚生子,遗传信息不断杂化。这与当年走出非洲遗传信息不断分化,形成一个反向过程。恰好因为当年分化得不够厉害,人类个体间交配依然可育。现在全球化加剧,不大可能再从已有的“分形汤”中分离出若干纯粹的A种人B种人C种人等,阻止不同肤色个体间谈恋爱、生子更是不可能的事。贸易、战争、文化交流以及现在的信息化,进一步促使全球一体化。生物演化和文化演化是两个概念,即便前者停了、慢了,后者仍可以照常进行。
值得注意的是,德日进作为一名博物学家,审视“全球化”进程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未渗入过多道德判断。他没有专门强调人类战争的合法性、文化影响的合理性,只说“汇聚”是一种可见、可证实的趋势。它注意到,似乎只有人科的智人做到了真正的全球化,把地球玩弄于股掌之间,于是人实在太特别太另类。人以外的杂草、飞鸟、细菌等也能实现全球化,却没有能力消灭同类,无法征服地球。其他物种依然表现为“发散”演化,只有人表现为“汇聚”演化(如果还存在某种演化的话)。合法合理的战争会导致人群的混杂,不合法不合理的战争也一样,因为大屠杀可能直接把异类清除了,剩下的结果是人类群体单一化、同质化,并将长期如此。人类群体内部依然包含了某种多样性,但从演化的角度看都微不足道,因为由它们不足以推出新种,即不容易出现生物学意义上的新的人类物种。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地球上也只能存在一个人科物种,如果不是全部灭绝的话。我愿意用一个极其简单的公式来表示这种想法,可以称之为德日进公式(P. T. de Chardin′s formula):
N?Hominidae??≤1
其中Hominidae是人科的意思,N表示物种数。如果人类继续大规模折腾环境或者超限地内斗,将使得N变为0,当然目前N=1。把德日进的全球化演化写成公式的好处是,它可以像英国博物学家、群体遗传学家汉密尔顿(William D. Hamilton,1936—2000)的“广义适合度”公式一样,引起学者重视,即便汉密尔顿公式可能有问题,如最近E.?O.?威尔逊等人所批评的。之所以在人科的广大范围而不是在智人这个物种层面讨论这件事,是想留有余地。人科物种数不超过1,理论上并不排除从人科之“智人”物种演化出另一个新物种。刚才不是说演化停止了吗?实际上严格讲,只能说人科物种数不大可能增加,那么有三种可能:(1)今后地球上人科将一直只存在智人一个种。(2)新的取代旧的,“新智人”诞生,总数不变,还是一个。新人类或许可以叫作Techno sapiens。究竟算不算新物种,要看定义。文化演化积累多了,能否产生质变,也难说。尤其对于高科技改造过的人类,现在下定论还早。(3)归零,人科整体上从地球上灭绝,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应该说这三种可能性德日进都看到了,他还算乐观,不愿意过多讨论第三种可能性。第一种对他而言也没有吸引力,他坚信人类可以重生,特别是借助于其“心智层”理论,人类还有好日子!有人立即想到高科技创新导致的“基因编辑人”。的确有这个风险或机会。但这改变不了上述结论,恰好有利于第二种可能性。基因改造的新人可能具有某些竞争优势,但“他们”作为后来的“全无敌”不大可能容忍人科的多样性。对他们而言,身边同类才是最大的威胁!
德日进倒是对人类充满信心。他从宇宙发生学、生命发生学(特别是其宏观演化理论)及基督教神学等不同角度预言,人这个物种演化中会“成熟”起来而成为“超人类”(ultra-human),复杂度增加、自由也增加(我很怀疑这一点),最终完成一种奇妙的转变:实现终极目标,真正圆满。在人类演化征程中,技术创新起着巨大作用,德日进对技术发展整体上持乐观态度。但这一过程并非完全自动、顺利地进行,德日进也设想过人口爆炸或流行病等都可能阻碍此进程。他只是猜测,假如人类在这之前没有灭绝,那么Ω点将会抵达。在Ω点,人的生命外表看似死亡,实际上只是一种形态变换,并已实现了最大整合。那时,人的存在超越了地球和恒星的物质载体,可能不再依附于特定的物质。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德日进也没有给出细致描述,他大致暗示了两层意思:(1)那时人不是我们现在熟悉的肉身式存在,人可能不需要进食,肉体不起作用或者根本不存在,重要的是信息。人之生命以信息为标志。信息是什么?可以想象一串符号,一定是极其复杂的“串”。也可以设想非线性的、具有立体结构的数学“形式”。(2)德日进式“超人”与AI“超人”不同,前者还有宗教上的考虑。在他看来,技术始终服务于宗教目标的实现,那时人在根本上既超越物质也超越了信息网络,心智层的“超人”是更高层次的体现基督精神的ultra lover(不知道其lover究竟何义)。心智层不仅仅是在无机层、生命层之上增加了一个层面,它将“突现”(德日进愿意使用的一个词)出作为“新层次整体心灵”(new level of global mind)的“基督”。他强调,人将作为一种宗教精神性构体而存在。不是别的宗教,恰好是基督教。这里的第二条属于神学范围,我不做讨论。下面将讨论非宗教意义上的全球数字化进程。
始于近现代数理科学的数字化
现在的人类社会加速行进在“从A(原子)到B(比特)的进程”中,人对世界的表征、人的若干特征在不断数字化(虚化)。德日进描述的演化趋势,与这种数字化进程是一致的。正因为有此一致性,才需要重视他的一些论述并不充分的猜测。此过程宏观上是可能的吗?意味着什么?人类能够走完这一进程吗?
先说有利其观点的数字化趋向。数字化并非从当代才开始,也并非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电子计算机的发明,要比这些早得多。实际上从伽利略和笛卡儿就开始了,他们的科学和数学创新,已经启动“对质的量化”进程,只不过到了20世纪下半叶,在具体实现上有了计算机这个特殊帮手,在21世纪的今天有了新型人工智能(AI)的辅助,速度加快了,令人应接不暇。其实在20世纪50年代,AI在思想层面已经被麦卡锡(John McCarthy)等人广泛考虑过,但那时计算机硬件、软件及信息网络还处于不够发达的阶段,其效能没有显示出来。
2007年沃尔夫(?Gary??Wolf?)和凯利(Kevin Kelly)提出“量化自我”(?quantified self?)概念,之后学界讨论较多。它是量化对象(quantified object)的一部分,此量化进程随着近现代数理科学的发展早已启动。对事物的“质”进行普遍的“量化”,刚才已提及绝不是大数据时代才开始的新现象,它是西方近现代进程的一部分,并最终影响到全球。在计算机程序设计中早就有的“面向对象程序设计”(OOP)已经为后来的万物量化、表征提供了基础,我们熟悉的窗口软件便是。数字北京、数字地球、数字中国字眼已经在媒体频繁出现,在大数据的今天,对人之行为主体的数据关联、描述日益加强,达到了相当的程度,某种程度上有部分取代主体的嫌疑。马克思曾讲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其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如今人之生理特征、行动和购物行为、社交行为等均被记录在案,形成比真实主体还管用的“数字替身”(digital substitute)。比如有时持某种身份证明比真人在场还管用,有关机构变得越来越“认证不认人”。现在,特别是未来,人之为人在信息化社会中,仿佛就是数字人,肉身被不断肢解、被简化、被编码、被取代。对于个体人身,这一切先从医学检测开始,体检过程人体身高、脉搏、血液、尿液、骨骼等指标被记录在案。接着是主体行为被量化,个体旅行之高铁、飞机购票等行为被翔实记录,在街道、胡同、商场、学校、高速路、海关等地的各种行动被记录,驾车行为(导航仪、手机)和所抵达的地方被探头记录,网络浏览、网络购物和扫码支付被细致记录和分析(平台常有精准推送),个人银行账务信息及疫情期间各种扫码收集到的个人信息有些被永久保存(黑客也时刻惦记着)。第三,各种线下和线上填表过程中反复多次录入了大量个人信息,包括个人信用数据的采集(如支付宝的芝麻信用),如家庭成员、亲属同事朋友关联、资产状况。
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人类个体或群体在社会竞争中比拼的主要不是体力,而是智力。显然,比体力重视的是原子,比智力重视的是比特。AI辅助的人类主体智力增强,将在未来竞争中胜过普通人类主体。
人类社会在趋于德日进所描述的Ω点时,会不会就是上面所述的不断数字化?德日进的Ω点比较复杂,先忽视其神学部分,对其尽可能做自然主义的“翻译”,我们真的看到了某种相似性。那时人若还存在,是怎样的存在?二分法还管用吗,灵与肉关系如何?
那时人的存在可能将再次相似于某种病毒(介于非生命和生命之间),几乎脱离了对物质的依赖,其携带的信息基本上定义了“自我”。人类对病毒历史和行为的研究使“道成肉身”不再神秘,病毒从结晶状态开始活化、复制、传播,就是这一过程的体现。而趋于Ω点时,人的生命进程是其反向过程:“肉身归道”。人摆脱肉身包袱,可以像幽灵一样在宇宙间漂浮(传递)。只不过作为人之存在的“信息包”有多复杂,现在还难以描述。20多年前我写过一则小文章,讨论了远程数字化传递生命的想法(刘华杰.生命能被传送吗?一点二阶立场:扫描科学. 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1:52-53)。那时我还比较乐观,科学主义观念还时而显现。现在,我会持辩证的观点,以批判的态度看待数字化进程。
从博物角度对数字化进程和德日进Ω点思想的简要评论
物质宇宙中,任何事物都有生有死,不可能永恒存在下去。如果非常在乎人这个物种或者其未来对应物“超人”物种,设想其万寿无疆,数字化确实是一种可能。
但有若干疑问:(1)“质的量化”能够进行到何种程度?届时“质”能全部被“量化”吗?如果不能,则数字化、信息化不彻底。现象学家一般坚持,对于生命及其意识,“具身性”是非常关键的一条,是不可取消的。生命现在是碳基的,此外主要包含H、O、N、Ca等元素,理论上这并非生命的唯一承载模式,可以设想其他可能。遗传密码的碱基也未必是现在的组合方式。那么,需要多长时间,人类遗传过程才能逐渐摆脱物质的束缚?几百年几千年恐怕不够。20亿年?那时生态环境还允许人类活着吗?(2)人这种生命远比普通病毒序列复杂,德日进也反复提复杂性原理。已量化的或者可以量化的信息,一定是非常多,但终究不是无限信息。信息多了,就不大容易如病毒(信息相对少得多)一般灵活、自由!在超人阶段,真的有更多自由吗?病毒没有自我意识,谈不上自由,现实的人拥有一定的自由和“自由意志”,但完全信息化后,信息高度压缩的信息包(还要能够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存活)会有怎样的自由?(3)“自我”是个哲学、心理概念,包括人格成分以及与他者的关联。“自我”真的被彻底量化了,还叫自我吗?
而从博物的观点看,数字化进程并非总是好事。人是灵与肉的结合体。有灵无肉是鬼魂,有肉无灵是行尸,这两个极端只有逻辑类型意义,并非人的真正存在。
各种素质教育、道德教育以及“见地论坛”提倡“全人教育”,都非常在乎提升人之“灵气”,实际上各国的大部分教育都如此。但是对此要足够警惕,有自我反省精神。要深知,当下的教育恰好是极度片面的。德智体美劳(或仁义礼智信)几个方面虽然不全,但大致代表了若干典型方面,想想看如今的中学、大学阶段和研究生阶段都重视什么,哪些得到了考虑,哪些没有?非常清楚,“智育”几乎一枝独秀,被高度重视,通过升学考试和发表论文等得以量化考核。其他的就不容易量化,甚至即便能够部分量化也未得到重视。在目前的各国教育体制中,培养出一批智力暴徒、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太正常不过了。在此大背景下,我们能做什么,怎么努力?
这也不全是修养、道德、精神境界的事,几乎所有的教育理论都重视“精神提升”这一部分,却都没有十分有效的方法、措施。在我看来,过分强调精神、灵的提升,同样是邪门歪道,且常常自欺欺人。即便演化出新人类,将来的新人类在情感上是否还认我们现在这种毛病多多的智人为其前趋、祖先,是非常成问题的。也许在上帝眼中,人科的演化序列中的各个阶段、分支都能得到公平公正对待,但对于不具上帝视角的我们,可能不必操心。
“技科”裹挟全人类日益数字化的大趋势恐怕难以避免,从全人、整全教育的角度,以及从古老的博物学的角度,我们可能恰好要“拖延”轰轰烈烈的数字化进程。“拖延”,似乎也不准确,而是自然而然,既不刻意促进也不刻意阻挡。单纯的原子和单纯的信息,都无法定义生命。生命是原子与信息的松散或紧密组合,但必须是某种组合。教育、教化、培训、培养,并非单向地虚化,“整全”主要还是考虑系统的内部和谐性和外部兼容性。哲学、政治教育也不宜唱高调只强调精神修炼和提升。相对于遥远的Ω点,人类之前将不得不面对无数严肃考验,比如战争、病毒、整体生境破坏、精神分裂、集体自杀、系统性不育等。在博物者眼中,我们这个星球表面的大地是一切的基础,地球虽然在浩瀚的宇宙中完全不起眼,连一粒沙子都比不上,但它对于人类却无比神圣,单纯提重要性已经不足以表达其特殊地位。德日进在《人的未来》中多次用到“在博物学家看来”,说明他有意识地考虑了博物学立场,但可能还不全。博物学家的立场包含自然主义,但也同时包含某种超验主义成分。博物者作为自然主义者如何还讲超验?因为超验某种程度上是当下不可名状、不可还原、不可数字化的代名词。质感、记忆、情感、体验等,有多少是可以说得清楚的?
简单说,博物就是生命体在宏观层面了解周围的环境,对万物及生态有基本的认知和利用。博物(natural history)既是名词,也可是动词。弗雷希纳(Thomas Fleischner)博士专门讨论过“博物学:动词还是名词?”全人教育首先得包含博物教育,以它为基础,并且应当面向所有人,博物在各级教育中都应当复兴我专门讲过的博物“成人”(成为人、成就人、成为合格的公民)。最近几代人做得不够好,开始远离大地、自然生存环境来进行书本、室内、实验室的“隔膜式学习”,这容易使人忘本。“博物知本”,重返大地。成年人宜优先博物起来,自身无博物素养而要求孩子博物是不合适的。大人博物起来,小孩相当程度上会跟随着博物。博物主要不是教育别人,而是教育自己。家长和教师的作用仅限于提醒和为学习创造必要的条件。调动学习主体(学生)的兴趣,使之真的自愿学习是极其重要的。即便是业已完成的、达标的全人教育,受教育者也必定是普通人,有血有肉,灵肉结合,自身能够“访问”大自然。“全人”不是真的不缺什么,而是自知不足,自己调控欲望;使自己尽可能处于纯朴、中庸状态,在复杂的世界中保有健全人格,明是非讲道理。“中庸”是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不是无所作为,更不是无原则做“老好人”。博物本身力量不大,靠它发不了财当不了官也无法击杀对手,但它是一个基础。可以先把博物教育理解为一种“底线教育”,由此底线向上,稳步成长,渐入佳境。“物物而不物于物”,古人已经讲得很明白,道理悟透了。
好好享受物质世界的丰富性吧,自然,我们从中也见证了精神!想忙尽管忙,结果都一样(相当长时期内人类个体的终点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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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刘华杰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文章选自作者2023年2月4日在北京缦学堂“见地”年会上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