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曼莎 · 哈维的《轨道》以国际空间站为背景,揭示了我们的世界究竟有多小,又有多大。
对大多数人来说,哈维的最新作品(最奇特、最神奇的项目)几乎不能称之为小说,但它却完成了只有小说才敢完成的任务
我应该不是唯一一个有这样体验的旅行者:在透过飞机舷窗俯瞰云海时,回想着这种寻常景色却是布莱克、梅尔维尔、托尔斯泰和狄金森等文学大师从未看到的神奇景观。普鲁斯特笔下的叙述者看到一架飞机,想象着飞行员所见的景象而不禁泪流满面。弗吉尼亚· 伍尔夫写过一篇非同寻常的文章,其中她想象了从飞行员驾驶舱看到的伦敦。但是,就像他们的文学前辈一样,他们从未登上飞机目睹这一切。你会觉得,正是这些作家本应获得接触真实事物——宇宙造物者的机会。正是这些诗人和小说家,他们自然而然地从世俗走向宏大,他们看见上帝、了解死亡、叙述时间,他们感受到在这个“世俗的蛋”(布莱克语)之外,“这个世界并不会终结”(狄金森语)。
20世纪60年代,新的神奇景观又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它的常规化。1968年,比尔 · 安德斯(Bill Anders)在阿波罗8号登月任务中拍摄的“地球升起”照片,第一次让地球像月球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凸起的、压扁的,半边笼罩在黑暗中,几乎是笨拙可笑的,就像在玩迟钝的捉迷藏游戏。照片前景显示出月球坚硬的地貌,使得透视更加令人眩晕。1972年阿波罗17号宇航员拍摄的“蓝色大理石”,令人感到奇怪的安心。蓝绿色的球体既像童年时的旋转弹珠,又像玩具店里发光的地球仪。当我们想象太空世界时,这或许就是我们在脑海中看到的景象。就连这种令人惊叹的奇观最终也变得习以为常,那些著名的照片成了宿舍和候车室的海报。正如卡尔· 萨根(Carl Sagan)所说,1990年旅行者1号拍摄的照片,从约64亿千米之外看到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小蓝点,这让人肃然起敬。随后出现了从火星和土星上拍摄的类似视觉画面。
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自己渺小。无论在这些美丽的图像中,我们的世界看起来是大是小,是处于中心还是完全偏离中心,真正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惊讶如何迅速地归于平静。当我们在国际空间站下方400千米的地球上生活时,有多少人会想到那个悬浮于太空的“H”会每天绕地球飞行16圈?又有多少小说家费心思考过,在这个飞驰的密闭空间里生存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用文字描述从某艘飞船舷窗眺望我们闪耀地球的情形是对文字独特作用的一种信念声明。
萨曼莎· 哈维(Samantha Harvey)是英国当代最令人惊喜的小说家之一,她凭借长篇巨著《轨道》(Orbital,格罗夫出版社)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宇宙设计师。这部小说富有想象力地构建了国际空间站上六名宇航员的日常生活。《轨道》是最奇特且最神奇的一次尝试,尤其是因为它对大多数人来说几乎不像小说,但却完成了只有小说才敢完成的任务。它之所以称不上是一部小说,是因为它几乎没有讲述一组有情节的人类故事,且故事之间也几乎没有相互联系。是的,哈维给她的六位宇航员起了虚构的名字和不同的国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初步的虚构人物。罗曼和安东来自俄罗斯,千惠来自日本,内尔来自英国,皮埃特罗来自意大利,肖恩来自美国:两女四男。罗曼、内尔和肖恩是三个月前来到空间站与大家会合的新手。每个人都有一两条背景故事,足以展开一个基本的情节。在日本,千惠的母亲刚刚去世。内尔的哥哥在威尔士得了流感。在船上,皮特罗一边听艾灵顿公爵的音乐,一边锻炼身体。安东的婚姻并不幸福,他的妻子长期身体不适。诸如此类。此外,宇航员们在轨道上还有各自的特殊任务。皮埃特罗在监测微生物,千惠和内尔在做小鼠实验。他们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测试和检验长期失重状态下生存的极限和压力。
但这种最低限度的虚构并不是真正的重点,这仅仅是为了使这种体裁与小说相似而付出的代价。问题的关键在于其他一切:几乎难以想象的非世俗情况。六名被“监禁”的专业人士正以1.2万千米/时的速度环游世界。他们每天环绕地球16圈,因此每天见证16次日出和16次日落(“每90分钟就迎来一次清晨”)。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台风在西太平洋上空聚集,并向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移动。从国际空间站神一般的视角来看,这一事件很重要又无关紧要,只不过是遥远的蓝色弹珠上覆盖着邪恶的螺旋状云层。《轨道》的真正意义在于,它展示了一位作家如何用精妙的语言捕捉这种壮观奇异的景象。她又是如何游刃有余地做到这一点,而且以超越新闻和非虚构散文更为有序的方式来实现。
哈维的写作方式就像天空中的梅尔维尔,她一次次地找到了合适的叙述点。首先,她以充满想象力的好奇心关注具体的问题。比如说,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经常头痛恶心,或者说他们的干粮(当然已经变质)因为经常鼻塞而索然无味,这些都是事实。(没有重力,我们的鼻窦就不能正常换气。)或者了解到,在宇宙飞船上的清晨,宇航员首先要在跑步机上跑两个小时,利用阻力装置进行举重训练,骑固定式自行车,这样才能保证肌肉不会萎缩。但是,在这种没有摩擦力的皮廓德号飞船里,在哈维所说的地板就是墙壁、墙壁就是天花板、天花板就是地板的狭窄舱室里活动,会是什么感觉呢?哈维在描写皮埃特罗时写道“他身体里的一切似乎都缺乏保持动物原始生命力的投入”。这种描述在生理学上可能准确也可能不准确,但在想象力上却是敏锐的。同样,她还写到了时间在轨道上的暂停,宇航员“感觉到太空试图让他们摆脱天数的概念。它说:什么是一天?他们坚持认为是24小时,地面工作人员也一直这样告诉他们,但太空却把他们的24小时换成了16个昼夜”。同样,她还带我们去了解宇航员在国际空间站上的睡眠方式(被绑在床上,塞进一个与英国老式电话亭别无二致的隔间)。但漂浮在太空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却隐约地意识到下方疯狂的地球表面正不断上演着光明与黑暗的交替,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哈维的散文有一种天生的魔力。“即使在睡梦中,你也能感觉到地球在转动。”她写道,“你能感受到突破你7小时之夜的所有日子。你能感受到星辰的闪烁,感受到海洋的变幻莫测,感受到透过你皮肤的光线。如果地球在它的轨道上停顿一秒,你就会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而惊醒。”这就是真实的感觉吗?我被它想象的准确性说服了,就像托尔斯泰对战争富有想象力的准确描述一样令我信服。
照片和视频带给我们观看宇航员太空行走的病态恐惧。他们悬挂在空间站的支柱上,一边修理着什么东西,光照中的地球在他们脚下若隐若现。但是,哈维用六页纸描绘出的画面却让读者身临其境,在恐怖和狂喜中成为太空漫步者,就连视频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内尔和皮特罗正在安装一台光谱仪。内尔被告知不要往下看,但她怎能不往下看呢?令人震惊的是,她脚下的地球“看起来并不像固体,它的表面是流动的、有光泽的”。她的双脚悬在大陆之上,“左脚遮住了法国,右脚遮住了德国。她戴着手套的手遮住了中国西部”。她认为,她所接受的水下训练并没有让她完全适应这种更接近冲浪而非游泳的运动。然后她再次向下望去,现在的地球不再可怕,而是变得壮丽,“蓝蓝的、飘浮着云彩,在飞船桁架的映衬下柔和得不可思议”。她有些放松地投入到工作中。内尔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就是人在梦中飞翔的样子,“因为一个没有翅膀的沉重躯体不可能如此自如平稳地滑翔,但事实就是这样,你似乎终于做到了你生来就该做的事。真是难以置信”。她再次向下望去,地球似乎悬浮在空中,就像“一个幻觉,一个由光制造又由光构成的东西,你可以穿越它的中心,而唯一适用于它的词似乎是超自然的”。
我详细引述了这一情节,以表达《轨道》所带来的非凡沉浸感,叙事情节不再是侧重,而是描绘所带来的感觉。(哈维的上一本书《无形的不安:不眠的一年》(The Shapeless Unease:A Year of Not Sleep)就是以这种发自内心的方式来描述她的失眠症的,这部非虚构作品讲述了她这个特别的浅睡者不得不停止阅读,因为害怕阅读带来的焦虑)。此外,请注意哈维散文中的音乐调式,普通的眩晕与奇妙的太空眩晕如此轻松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散文音乐是如何迅速地进入形而上学的基调:将我们的地球视为“超自然的”,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东西,却又美丽地出乎意料。
当然,任何宇宙诗学也必然是一种宇宙形而上学。就像梅尔维尔反复描述他的鲸鱼一样,哈维也一遍遍用文字描绘我们的地球,每一次重新描述都是一次估量,一次神学评估。其中总是充满令人惊奇的内容——哈维以惊奇开始,以惊奇结束,尤其是惊奇于点亮世界的方式,惊奇于它是如何“与光交响”的:
在今天第四个地球轨道的清晨,撒哈拉沙漠的尘土以百千米长丝带一般扫向大海。朦胧的波光粼粼的淡绿色海面与朦胧的橘黄色陆地相互映衬,这是非洲与光的交响。在飞船里的你几乎能听到光的声音。大加那利岛陡峭的放射状峡谷将整个岛屿堆积起来,就像一座匆忙搭建的沙堡。当阿特拉斯山脉宣布沙漠的尽头时,云朵就会呈现出鲨鱼的形状,它的尾巴在西班牙南部海岸翻转,鳍尖轻触南阿尔卑斯山,鼻子则随时都会潜入地中海。阿尔巴尼亚和黑山是天鹅绒般柔软的山地。
这种光照让世界看起来像宫殿、像天堂:“如果我们死后一定要去一个不可能的、难以置信的地方,那么很可能就是那个玻璃般的、遥远的、有着美丽的孤独光影的球体”。在其他时候,从这样的距离看,地球似乎完全无人居住。或者说,人类是一种只在夜晚才出来的生物,伴随着闪耀灵动的身影。也许这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个文明的废墟。在仅400千米的距离上,我们这个发光的世界似乎仍然占据着优越地位。哈维写道,这些宇航员“仍然被引导着相信是上帝亲自把它扔在那里,扔在跳着华尔兹的宇宙中心……没有哪一个遥远且空无一物的卫星可以干扰这些美丽的表演,没有哪一块微不足道的岩石可以形成如此错综复杂的真菌和思想”。他们也可以看到四周无边无尽的黑暗,他们比大多数人更能感受让帕斯卡感到恐惧的广袤永恒的空间。我们从地球上向遥远的行星发射探测器、太空舱和摄像机,我们倾斜着巨大的碟形天线以捕捉其他生命的迹象,但星系似乎对我们无话可说,我们必须掌握“我们自己无边际的惊人程度”。我们可能孤独得可怕。哈维想知道,如果人类文明就像一个单一的生命,我们是否处于虚无主义和自我伤害的青少年后期阶段,在破坏着这个星球。“因为我们没有要求活着,我们没有要求继承一个需要照顾的地球,我们没有要求如此不公平的黑暗和孤独。”当几十亿年后,末日终于来临,地球因被太阳吞噬而沸腾,从星系的角度来看,这将只是“一场小混战,一场迷你戏”。
从超自然的角度来说,只有沉默。银河系不会像上帝一样回应我们的请求。梅尔维尔被这种无声的孤独困扰:白鲸“莫比 · 迪克”被鲸鱼“金字塔般的沉默”折磨。而在小说《皮埃尔》中,他写道:“沉默是我们上帝的声音……一个人如何从沉默中聆听上帝的声音?”哈维并不是在信仰之海中漂泊的19世纪的痛苦怀疑论者。她在精神上更接近自己最崇拜的作家弗吉尼亚 · 伍尔夫(Virginia Woolf),对意义感到疑惑,对宗教信仰持怀疑态度,但又对神秘的理解持开放态度。《轨道》中没有癫狂的亚哈船长,甚至没有苦苦追寻的莉莉 · 布里斯科。哈维笔下的宇航员是各领域的专业人士,也是形而上学的运动员,有足够的能力保持自己的世界观,有足够的能力将自己的世界观深藏不露。英国人内尔想问美国人肖恩,他怎么会相信上帝的创世论,但她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答案:你怎么能当宇航员却不相信上帝呢?她指着窗外,看着那些狂暴的星空问他,除了一些漫不经心投掷的美丽力量,还有谁能创造出这样的东西呢?他会指着同样的景象问:“这是什么,难道不是一些小心翼翼投掷的美丽力量吗?”这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一切都取决于此。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她的宽容共存似乎呼应了哈维自己对事物不可知论的宽容。内尔早些时候曾说过,“很难相信”自己正悬挂在距离圆形地球数百千米高的宇宙飞船上。萨曼莎 · 哈维写了一本非常奇特、完全原创的书,让人更容易相信那个奇迹的存在。说到信仰,这不是很有意义吗?
资料来源The New 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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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是《纽约客》特约撰稿人,目前在哈佛大学任教